李小顺“回家”
李顺大看着儿子李小顺,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他的儿子重新返乡,是迟早的事情。外面多苦啊,又是在城市里飘荡着,没有城里户口,压根儿就不是个城里人哩。
但他理解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不再做个农民。尽管李小顺当初非要去城里打工,他不同意但也没阻挡。他说,农民就得认命哩,农民一生的基本需求就是吃和住,其他的在大时代面前都是脆弱的。
他没问他儿子为什么又回来了。不过,他猜想一定是城里的政策又变了,变的似乎不再对农民工那么客气了。换句话说,农民工不再像以前一样可以在城里很容易找到安身之所与吃上一碗饭了。他听别人说,经济不太景气,而城里也在整顿各种市容,尤其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之后,很多的民租房都被推倒了,而街边上的摊贩生意也逐渐消失殆尽了。即使菜市场,好像也逐步被搬出了市区。
生意太冷淡了,好多企业都在裁员。这是他听别人经常念叨的一句话。所谓的”别人“其实就是他的侄子,一个高材生,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他的侄子经常给家里人念叨最新的”形势“。久经风霜并对时局相当敏感的他,意识到不妙。没过多久,他的儿子真的卷着铺盖卷回家了。
“回家就好,儿子。”他努力地冲着儿子挤出一丝笑容说,“和爹一起养养牛,种种地吧。这样也挺好的,至少不受欺负。”他太老了,老的连牙齿都快掉光了。但他的身板还很硬实,每天依然忙里忙外的干着活。
“嗯。”他的儿子李小顺没再多说什么。李小顺是他最小的儿子,他也是老来得子。所以,他很宠爱他的这个小儿子。
他知道儿子心里苦。他没有为儿子攒下什么,当初儿子由于家里没多少钱供上学之后一时也找寻不到“出路”,于是就奔到城里打工去了。他知道儿子很要强,要不是他在过去的时光里总是被“翻来覆去的折腾”,他儿子没准儿也是村里的“富二代”呢。他总是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但他总是又忍不住的去想,想着想着,一双老眼里就不自觉地泛起泪花。
他一辈子都对作家高晓声感激不尽。不尽是由于作家的《李顺大造房记》这部作品让当时的人们都知道了他的命运,而且作家的笔下写出了农民的“苦”和“委屈”,还有震人心肺的悲剧。
“造屋”对于像他一样的农民来讲,是一件大事——但这在解放前对于农民是不能想象的——只有到了解放之后,李顺大才居然有了这等“奢望”。他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感谢新生活,那是因为新的生活给他带来许多在过去不敢想象的东西,其中就有“造屋”。他是受苦人出身,除一家人之外,又没什么亲戚朋友,他把造屋的希望寄托在社会身上,寄托在自己的辛劳上。,寄托在党的领导上。那时候党经常宣传说“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未来。这些对于他来说,都是具有十足吸引力的。所以,他的干劲儿很足。他认为,一间楼房不及二间平房合用,他宁可不要楼上要楼下。至于电灯,他是赞成要的。电话就用不着了,他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要电话干什么呢?是的,他只想造一座房子。他用最简单的工具进行拼命的劳动去挣得每一颗粮食,用最原始的经营方式去积累每一分钱。他们每天的劳动所得是非常微小的但他们完全懂得任何庞大都是无数微小的积累,表现出惊人的乐天而持续的亲见精神。有时候,李顺大全家一天的劳动甚至不敷当天正常生活的开支。他们就决心饿一点,每人每天吃半碗粥,把省下的半碗看成盈余。甚至还有这样的时候,例如连天大雨和大雪,无法劳动,完全失业了,他们就躺在炕上不起来,一天三顿并成两顿吃,把节约下来的一顿纳入当天的收入。席扬说,这既是劳动者的颂歌,也是人的悲歌。
就是这样的信念,使得李顺大熬过了正常人无法想象的六年,李顺大终于换回了他朝思暮想、风里雨里的希望——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买回了三间物资的全部建筑材料。为了这个,全家人几乎付出了一切,包括李顺大的妹妹,在此之前一直没有成婚。这农村是无法想象到的。
李顺大自己很清楚,自从“造屋”的愿望升起的那一天开始,他就开始了不易和艰辛。而就在他的梦想快要变成现实的时候,时代的大变化又来了——土地公有了,人民公社诞生了。
“任何个人的打算都没有必要,将来大家的生活都会一样美满。那点少得可怜的私有财产算得了什么,把它投入伟大的事业才是光荣的行为。不要有什么顾虑,统统归公使用。”李顺大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这样的话。他相信明天新生活的美好。所以他顿觉七窍顿开,一身轻快。虽然自己的砖被拿去造炉炼钢,自己木料被拿去制推土车,最后剩下的瓦片也上了集体猪舍的屋顶,他也曾心疼地直掉眼泪,但一想到将来的幸福又感到异常的快慰。他认为自己在觉悟了,将来住房都是分配的,养老都是国家负责的,自己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呢。所以,他逼迫自己要彻底解放自己的思想,不管集体要什么,他都乐意奉献出来。
他没预料到的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就像风一样,轰轰烈烈的大炼钢铁的时代转瞬即逝。看着那些倒塌的炼铁炉和东倒西歪的推土车,被欺负的悲愤吞噬着他的心。他想起了六年的心血和含泪,想起了饿着肚皮省下来的粮食,想起了从大儿子手里多下来的糖块,想起了被耽误了的美美的青春…他睁着眼泪,迎风唏嘘。他有多苦,苦不堪言。
他的愿望,终归在生活面前显出了可怜:在人还无法掌握自己,还无法实现自我价值的是代理,一切个人的努力都在虚幻光彩中孕育着悲剧。他的人生价值的外化方式,放佛只是窄窄的一途,即“造屋”。他的执拗与那个时代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他心里很苦闷。
所以,他非常理解自己的小儿子的“回家”,但他又无能为力。他尽管知道城市的风光是多少个农民工付出的辛勤汗水所努力浇灌出来的啊,他的儿子的愿望和理想和他当年又是多么的相似啊。他知道他的儿子只想活出个人样出来。
他只能认命了,并且还内疚。他面对儿子的脸,都不敢说什么。他深深的懂得做个农民是有多苦,有多脆弱。
尽管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他又有了“造屋”的经济基础了,但却迎来的一场“革命”。一个造反派轻而易举的把他的所有钱财都卷走了。他愤怒的抗议,但换来的却是关押以及人格的被侮辱与践踏。“他们恶啊,我的屋啊!”他撕心裂肺的呐喊着,但又无济于事。
再到后来,改革开放来了,春天也随之而来。而他却老了。但他并不服老,他依旧执拗地“造屋”。但他同时不敢再相信什么。他只想造个房子而已。他的梦想在历经风霜之后,终于实现了:一座东西屋的大瓦房,多么漂亮啊。他站在这个新房子面前,眼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流淌着。
那个时候,他的小儿子李小顺就看着父亲,一言不语。他并不清楚他的父亲为此煎熬了数十年。那是怎样的一种煎熬啊。他清楚地记得父亲一个劲儿地念叨着:“我们命大啊,真是命大啊。”
他从未和他的儿子李小顺详述他的造屋的不易。他认为讲这些都是多余的,他从骨子里认为农民抗不过大时代,就得认命。
但他的小儿子李小顺并不这样认为。李小顺也有自己的愿望和梦想,那就是他不像做个农民,像他父亲一样。他想做个城里人。他尽管做好了相关的一切准备,也做好了吃苦的准备,但最终还是发现,只要是人,总得保证这两样东西:一个是“住”,一个是“吃”。
城里,不是李小顺的家,农村才是,他还是脱离不开他父亲承袭给他的基因和身份:农村户籍。他尽管不再像当年的父亲一样无法自由行走,但他在自由出走之后依旧发现做到真正的自由是何等的不易。
同时,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就侵袭而来。李小顺总感受到一种心理上的憋屈和烦闷。他甚至常常感受到呼吸的困难。他有时觉得自己是无助且迷茫。
他后来觉得,与城里的“陌生感”相比,还是农村老家让他有“温暖感”。他听人们说,中国农村土地改革,或有发生。如果是的话,对于农民而言的真正资产“土地”就可以发挥大作用了。到时候,农民也是有资产的人哩。
一想到这些,李小顺就停止不住对自己新命运和新未来的想象。看着身边的工友们一个个离去,他最终也下定了决心: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是一个多么温暖人心的词语啊。但李小顺自己知道这背后又是多么的一言难尽啊。离开城市的那一天,他不时地回望着这个城市,心情异常地复杂。这个城市的街道商铺的招牌正在被强制统一成一个样子,齐刷刷的“美”。而三三两两的人们在萧瑟的寒风中疾行者。冬天来了,而且很冷。人们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他不知道他是否有一天还会重新回到这座城市。但他的确是想媳妇和孩子了,他已经在这个城市飘荡太久了,太久了。
“2018年这一年又过去了。新的一年转眼就到了。我会好吗?”他在嘴里自言自语的嘟哝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向站台的地下通道的尽头。
这个冬天的确好冷。(本文纯属小说创作,情节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此为李小顺“回家”系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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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韦三水):李小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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