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的复兴
在官员们看来,再没有比“民族的伟大复兴”更振奋人心的口号了。“民族的复兴”就是“人民的复兴”、或者更接地气一点就是“民间的复兴”吗?然而,“民间的伟大复兴”,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堂而皇之的“正能量”口号。在直觉上,“民间”不可能对等于“民族”;无论词义上与习惯上,民间都是与官方对称的。民间不就是老百姓,低下之至、鄙俗之至,也配“伟大复兴”吗?至少,迄今都未曾有过这样的官方宣示。但细心的观察者却实实在在地发现,现代化进程所伴随的一个静悄悄的强劲潮流,正是民间的复兴!对此,你究竟该额手称庆,还是疑惧难消呢?
恭喜发财
“民间复兴”首先表现在民间经济的复兴。在国有经济的独占统治实行数十年之后,还有“民间经济”这回事吗?
你不妨回顾一下:在文革结束之际,无论在印象上还是在事实上,还留下多少“民间经济”的痕迹?如果它在人们记忆中还有一点存在,那也是已经声名狼藉的“资本主义尾巴”,它已经被文化大革命的利刃割过无数遍了,焉望幸存?如果你有幸目睹该尾巴的真容,那也不过是路边卖鸡蛋的小贩、沿街叫卖的货郎、修锁补锅的工匠……,那都是国有化的拥趸们不屑一顾的边缘人物,称之为“资本主义尾巴”都太抬举了。这样一些下里巴人还能抬起一个“民间经济”?那时如果还有所谓民间经济,其状况就不过如此,很少人意识到,它应当占有合法的生存空间,更无人想到仅仅数年之后,它居然占去了中国经济天空的半边天!
经济天空的风云突变迅速改变了这一切;而驱动风云突变的,竟然是一个鄙俗不堪、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口号:恭喜发财!
就是那个每年春节贴在各家门上的“恭喜发财”,它可是我们的真正国粹,没有人不耳熟能详。仅凭这一点,我们就是全世界最具经济潜力的国度!在世纪之交实现经济起飞的,一定是中国而不是俄罗斯;谁叫俄罗斯人不懂得、更不崇尚恭喜发财呢?
但再强的发财欲望也不足以启动一个经济狂潮,还需要有一个开启闸门的人,此人就是邓小平!他今天仍被一些人称颂,也被许多人咒骂。颂之者誉其为“总设计师”,而这却是不当之誉。实际上,他什么也没有设计,不过是将曾经处处标示的“不准”二字,改成一个“准”字而已。就是这一字之差,构成了两个时代的分界。称邓小平为“开启闸门者”,岂不比“总设计师”更好!
今天那些誉满全球的民间经济大佬:宗庆厚、马化腾、刘强东等等,岂不都仰赖大人物开启闸门的临门一脚!然而,即使是邓小平本人,当初也不会想到那扇神奇的闸门会放出这许多江湖好汉。而在闸门开启之际,小心探路的不过是一些逐利的宵小之徒:小岗村的庄稼汉以及年广久、牟其中之流。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一个时代的弄潮者,是真正开天辟地打天下的人;他们正是范蠡、欧冶子、盛宣怀、卢作孚等商界豪俊的当代传人。
此后,民间经济岂止是复兴,而是真正崛起了!但正是这崛起二字成了企业家们的难以承受之重。民间企业家确实奋力撑起了中国经济的半边天;但在固守传统的官方人士看来,这岂不意味着国有经济失去了半边天?一旦事涉天下,就有人不再释怀,于是就有了训诫、罚款、索捐、参股、兼并、收购、没收……,这些,还在70年前就驾轻就熟了,今天不过是重操老刀罢了。只是这样一来,那个让人振奋的“复兴”,岂不将灰飞烟灭、成为泡影?
琴棋书画
谁管着文化?岂不是文化部,至少是满腹诗书的文化精英?典型的中国思维莫能越此窠臼。然而,不说西方各国,就是中国古代的大部分时间内,文化却主要是一种民间活动,官方或者宫廷无与焉。只是,这已不再是现代中国的国情。今天盛行的是“领导一切,管理一切”,国家权力放不过涉及意识形态的一切,尤其是文化。民间也想插足文化?你配!在极左年代,文化更是官方的禁脔,民间不可能擅越,即使表达一点关切也是动机可疑的冒犯。
只是,官方一统的文化天空过于苍白,极端时期的惨况达于极致:偌大一个国家竟然仅剩下8个样板戏装点门面!该将彼时的文化部长投入监狱吗——文革后那个文化部长确实进了监狱,但不是因为渎职而是因为投靠四人帮!只要废了天下的文化人——这正是文革的第一要务——任何人当文化部长都不可能造出文化来!
文革毁灭文化竟然如此彻底、惨烈,复兴文化自然成了文革后的当然任务,而这主要得寄望于文化人的创作热情。依据自然的逻辑,文化复兴首先成了民间复兴。效果如何?首先来看看某些事实。
文化不是经济,似乎不是市井小民都能插手的。其实并不尽然。改革开放以来,民间文化活动之盛,说是“雨后春笋”亦不为过。活跃于文化天地的,既有专家名流,亦有文化界新秀,也有普通文化爱好者,何止成千上万!如此庞大的人群,汇成了真正的洪流。
其驱动力来自何处?简言之:利益与兴趣而已;文化创作者的利益与兴趣,就在琴棋书画之中。利益与兴趣就不曾驱动文化官员吗?问题是,即使文化官员都是文化精英,他们能有多大力量,足以撑起一片文化天空?而千千万万文化创业者的合力,该有多大,就远超寻常想象了。
用不着去详尽统计:文革之后创作了多少小说、戏剧、诗歌,生产了多少影视剧,创作了多少绘画、雕刻等等。我敢说,其中绝大多数都是民间人士的自发创作;而密室中策划的奉命之作,肯定不是主流。这一事实的最好证明就是:文化官员愈来愈频繁地发出警告:该管一管文化市场的一片乱象啦!乱象者,实繁荣之谓也!
毫无疑问,今天的文化产品提供者,主要是分散化的个人——更准确的说法就是民间社会!但说今天的文化就是“民间文化”,则不免有些言过其实。问题在于,即使个人自发制作的文化品,其精神要素与风格规范,也难脱官方规定的窠臼。但如此博杂的文化产品中,不可能不潜藏着民间文化,则是毫无疑问的。况且,文化创作者的大多数,毕竟是不拿国家工资的人。不将文化百花园的繁荣主要归功于民间,就不公平了。
婚嫁丧葬
习俗似乎永远属于民间,不是官方能够予夺的东西。数千年来,无论王朝如何兴亡更替,民间习俗似乎少有变化,甚至可以说是一以贯之。或许是历代君王气魄太小,少了些改天换地的气概,乃至成就不了移风易俗的伟业。进入现代史之后就大不同了。1950年代的流行语正是“移风易俗”,1960年代的流行语是“斗私批修”,文革年代则是更凶猛的“横扫四旧”……。那个年代的官员,就是以重塑天下的气魄,来重新规范婚嫁葬丧之类的习俗。
迭经改造的习俗如何了?还配得上传统赋予的那些褒词,诸如淳厚、敦穆、祥和等等吗?如果是,那当然值得朝野共庆;如果不是,如果古风不再,世风贪鄙、暴戾、粗野,那么还有复兴之日吗?
可见,“习俗复兴”也是有意义的话题;当然,它只能是一种民间复兴。官方或许有意于移风易俗,但终究不可能全部揽下事涉婚嫁丧葬的种种俗务,多半也没有这种兴趣。这样一来,民间的种种创意就出来了。此中土洋兼有、雅俗共存,甚至无奇不有,洋洋大观,将来一定是某个大型民俗博物馆的珍藏品。
这些,都让人们大饱眼福。不妨只提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国内旅游时在各地看到,新建的庙宇有如雨后春笋,香火之旺,足以装点出一个太平盛世。两种不同反响都很强烈:欢迎者盛赞传统归来,雅俗共享;而批判者则称四旧复辟,鼓吹痛加扫荡!
乡规民约
如果说,在民间蕴积着经济、文化、习俗自我发展或者稳定维系的巨大能量,足以驱动社会自动发展、强化自身,实现整个社会的复兴,那么,在政治领域民间是否也具有类似的功能,去推动“治理的复兴”吗?坦率地说,对此我不能不持有高度的怀疑,因为“治理”完全是另一性质的问题,似乎离不开官方的管控。然而,经仔细考察之后不能不确认:治理在民间的复兴,至少已露端倪,其深远影响或许更加不可估量。
就是在学界,也只有不多的人士注意到,中国历史上其实有相当发展的自治传统,这一传统显著降低了一个超级帝国的治理成本,让专制王朝对庞大国土的有效控制变得可行。具体说来,依靠底层乡村社会的自治,帝国权力系统得以延续到最底层,乃至真正实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中国社会的基层治理,历来高度依赖乡绅、社会贤达之类的民间力量,这些人成为底层社会中的最具活力者。底层治理体系,只是国家权力系统的一个高度简化的复制,它具有廉价、灵活的特质,得到朝廷的高度认可。与国家法律相当的,是便于在乡村运行的“乡规民约”,它有效地凝结了民间的智慧与影响力资源,称之为我们先人的重大发明,亦不为过。
可惜,如此珍贵的智力遗产,却被气盖山河的大人物废弃,而且彻底粉碎了。这当然是新时代的治理哲学使然,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然而,其后果却惊人地严重,而且延续至今,多半还将遗患于未来!今天底层社会的乱象,已引起许多有识之士的注意与忧虑;有人甚至在呼唤“乡绅的回归”!
当然,原来意义上的乡绅是不可能回归了,但今天确有某种东西在回归,它就是某种更新了的乡规民约。对于今日治理体系的失望,促使仍然向往健康生活的乡民自发组织起来,订立适合当地具体条件的章程或者公约,作为乡村治理的基础。这种“乡规民约”不免粗糙简陋,但适应低文明水平下的乡村社会,则是无疑的。
可爱的乡亲们在干什么来着?他们岂不是在一个文明时代重复千年之前的先人,建造底层治理的构架。今天是21世纪啊,现代文明所积累的治理文献岂不车载斗量!为什么一定要去吸取祖上的故智呢?这份悲哀,该会让多少人叹息!须知,“乡亲们”别无选择,他们即使懂得并且愿意,能够去抄下现代治理理论中的条文吗?那些都是被禁止的西方邪说啊。
或许,基于乡规民约的治理试验,今天还只是星星之火;但没有理由断言,它不会扩大为燎原之火。倘如此,就不妨说,乡村治理的某种影响深远的复兴已经开头了!可惜,今日之官方,远没有古代朝廷那种眼光与气度;他们不太可能支持任何形式下的乡村自治——官方只会有深深的忌惮,它会不惜代价地浇灭任何星星之火。
看来一项近乎纯粹的民间复兴——纯粹由民间力量驱动的底层治理试验,其前景并不十分美妙。
官民博弈
官民或者官方与民间,是世界各国都有的分野;它们是和衷共济的一对,还是命中相尅的一双?如果是后者,那么对于民间的复兴,官方就不可能作友善的回应了,该有一番怎样的博弈呢?
此处不可能借鉴任何其他国家的经验,因为中国特色只容许一种民间:绝对臣服的民间。实际情况还要严酷些:几乎不让民间存在!你可曾听说,有什么民间舆论、民间利益、民间代表、民间思想家、民间势力……?对于民间的数千年的统治,培植了官方非同寻常的警惕与防范心理,民间的任何富有主动性的表现都会成为危险信号,“民间的复兴”恰恰就是这样一种信号,能不引起官方的高度戒备?民间的复兴,是否恰恰意味着官方的危机呢?
但公正的观察毕竟可以断言:官方不免过虑了!无论历史上还是今天,除了某些例外情况之外,民间对于官方的忠诚实在无懈可击。本文所提到的每一项民间复兴,实际上都符合官方利益;特别,有助于实现今日官方所主张的“伟大民族复兴”。
官方不可能不知道,民间有一项最大的弱势:它没有组织,没有主体意识——从根本上说,民间的所作所为都是无意识的。无意识的民间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复兴来与官方作有意识的博弈。因此,官方理应高枕无忧。
然而,事情的蹊跷就在于,无意识既是民间的弱势,但很可能成为民间的最大优势!民间的复兴既然是一种无意识的渐进过程,民间就不可能意识到:这种复兴将让民间拥有愈来愈雄厚的资源,让官方感受到日益迫近的压力。例如,根本无意触怒官方的民间,因为财大气粗而不能不激发官方的反应,于是就有了孙大午马云之流的认怂、被罚、服软。岂不是一场1:0的博弈!只是,好戏还在后头!博弈并没有到此止步,下半场的结局如何,却没有人能够预知,这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