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论出身?
说到出身,无论古今都有一些颇有气概的说法。保守点的说法是:好汉不问来处,英雄何论出身? 更放胆的说法则是:帝王将相宁有种乎!话虽如此,但实际的社会心态,恐怕还是“岂能完全不讲出身?”世人刚刚经历了看重出身的巅峰年代,幸而随之进入了淡化出身的解冻年代。今天,至少在公开舆论上,“出身”不再是摆脱不掉的一种枷锁,但其影响却依然无处不在。这该引发一些什么思考呢?
出身恐怖
“出身”话题绝非等闲,竟然有人就此著书立说,其中最值得一提的大概是文革年间广为流传的《出身论》。只是,《出身论》的作者遇罗克,却是著名的悲剧人物,他竟因写了此书而喋血刑场!
遇罗克出身在一个传统知识分子家庭,其父是一个颇有资质的工程师。在受教育程度普遍低下的五六十年代,工程师家庭已足以令人想入非非。但一件事使得这种优势归零:遇罗克的父亲没有躲过1957年的反右之劫,不幸成了“戴帽之人”,而这就使其本人及家人都成了地地道道的政治贱民!
已经有几代人不知“右派”是何方妖孽了。今天的年轻人更不知道还曾有“右派”这回事,至于“右派”的屈辱与苦难,就纯粹是出乎想象之外的天方夜谭了。其实,那个年代根本谈不上遥远,杨祖惠的《夹边沟记事》、从维熙的《走向混沌》等等所记录的,就是那个年代,其中的故事足以令今天的人一洒热泪。今天已不再有人热衷于讲述与聆听右派的故事,因而右派贱民的遭遇就很难感同身受了。既然不再知道“右派”及其家人“贱”在何处,哪里还能理解遇罗克,更何谈理解其《出身论》!真的,当年遇罗克在狱中奋笔疾书《出身论》的悲愤与哀戚,今天还有几人能够想象呢?
在今天看来,那时的出身不佳者,尤其是出身“右派”等贱民家庭的人,不过是少了一些升迁、发财的机会罢了。哪里是这样!要描述“贱民”之“贱”,只需要两个字:恐怖!何以证明?今天仍然有不可胜数的亲历者能够作证。最知名的证人当然非遇罗克莫属,可惜他只能在阴曹地府作证了:他仅仅因为对自己的贱民遭遇鸣不平,就在56年前被送去阴曹了!
遇罗克及其他作证者都能证明一件事:出身“贱民”恐怖之极!那意味着:你将与人世间的任何向往、任何憧憬无缘,而可能想象得到的人间灾难,则随时可能降临:被任何你所向往的学校拒绝,被最平凡的职业逐出,被剥夺城市户口……,一句话,被驱逐出普通正常人的队伍,让你成为不折不扣的贱民!
幸而,还是皇天有眼,让贱民最终有见天日之时。在改革开放之后,至少有一部分贱民出身者,带着“贱”的印记与回忆,陆续进入职场、学校、院所……。他们是命运的宠儿吗?其实,其中大多数人不过是免去履历表上的贱民标记罢了,而这意味着告别那种特殊的恐怖、迈入正常人的社会而已。
何论出身?
告别贱民出身者多矣——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就是被誉为“铁面宰相”的前总理朱镕基。当然这个例子太特殊,不说也罢。至于出身贱民而事业有成者,那就实在太多了,甚至不必列举什么事例。贱民——事业有成,这种对照岂不太耀眼,岂不有悖常理?其实,这不过是一个特殊历史阶段的独特景象,其中并没有什么超出一个时代之外的持久价值。
如果毕竟有一种普遍意义的东西在,那就是,我们不过是回归了人类的普遍共识:出身与个人遭遇,根本就不应当有什么必然关联!我们早就应当有这种认识与实践。这已经来得太晚了,让多少人虚耗了青春岁月,让多少人遗恨九泉!而且还不要忘记:仅仅在一代人之前,整整一个群体对于命运的翻转,都不抱什么希望。
但毕竟实现了某种奇迹——翻转命运的奇迹。确实,在遇罗克的家人看来,在千千万万活着的遇罗克们看来,命运中的奇迹让人感喟万分。但这真是奇迹吗?在今天,不更应看作一种常态与理所当然的事情吗?实际上,需要记住的只是一个浅显的真理:
对于个人出身的开放,是自由与解放的首要前提。
需要申述什么理由吗?举出相关的理由并无困难,但没有必要;仅仅强调这种必要都会是时代的耻辱。更值得指出的是以下事实:对于出身的开放,是今天整个文明社会的共识——不!不仅是共识,实际上是无处不在的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请举例说明:在当代文明世界,出身竟然还会成为个人发展的障碍!
众所周知,美国总统肯尼迪的祖父,是爱尔兰的贫穷移民;美国总统奥巴马,是一个地道的肯尼亚黑人的儿子;印度总统考文德出身贱民……。总统这种例子或许太特殊了点;其他职业对于各种出身人士的开放,自然更不在话下,举更多的例子都显得多余。
重要的是,对于文明世界的大多数职业而言,出身既不是什么制度限制,也不是事实上的必备因素。今日之人类文明,已经达到这样的境界:在任何法治国家,除了某些特殊需要之外,在职场或者官场上,谈论出身是一种禁忌,更别说谈论什么出身某家军!在欧美国家,“免谈出身”是众所周知的文明规范,是所有人都不能不遵守的“政治正确”——不敢违反“政治正确”,作为一种教条已经极端到如此地步,乃至许多西方人也不能不视同桎梏了!
在这一点上,你不能不想起我们所经历的另一个极端:出身至上!一种众所周知的典型说法是:稍稍重要一点的职位,查出身要查到祖宗三代!在文革年代,“三代红色家庭”是政治晋升的必备条件。而今天依然高调宣称的“红色基因”,则更上一层楼了!
一方面是出身至上,另一方面是禁谈出身——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尖锐的对立了。不去说两者孰优孰劣,无可怀疑的是:两者基于完全不同的文明。如果你幸而享受“出身至上”的文明,就认命吧,别怨恨生养你的爹妈啊!
不解而解
只要稍稍细心一点,你就不免发现以上分析的疏漏:即使完全排除出身的考虑,还是不能免除社会的不公。例如,怎么能使缺乏竞争力的某些族群得到充分的发展呢?
至此,对于考察社会问题有足够经验的人就会看出,从根本上说,问题的关键在于实现某种社会平等。而在这一点上,人们的岐见很深,而且分歧由来已久。乐观的人以为,平等观念可以追溯到启蒙时代,至少在文明国家早已不再是什么事儿,今天平等成了陈词滥调,何足道哉!悲观者则认为:不平等是永恒的,境遇略欠一筹的人,就认命吧。一个十分简单却普遍存在的误区蒙骗了大多数人:值得追求而且能够实现的,仅仅是机会平等;至于结果平等,你享受半斤肉,我不能少于8两,这种平等恐怕永无希望,那是上帝也做不到的,更别说由俗人统治的社会了。
一旦认准了这一点,那么就明白:一个好的社会以追求机会平等为目标。破坏这种意义上的平等,意味着剥夺一些社会成员的机会,而所用的办法通常是对不同的人设定不同的条件,而这种设定缺少任何正当理由,因而是不公平的。例如,以不够行政级别为理由,排除一些人的医疗机会,就是典型的不公平。任何不公平待遇都意味着歧视,而歧视就是不平等的同义语!出身歧视无疑是最没道理、最野蛮的歧视之一,但也并非仅有的歧视。
既然如此,消除出身偏见,在逻辑上包含在消除种种导致不平等的歧视之内,因而也包含在实现平等这一总的任务之内。而平等的理想,如同自由、民主、人权等等一样,正是人类已追求多年的普世价值——这是进步人类视为阳光雨露、而专制统治者视为洪水猛兽、庸人们讥为老生常谈的东西。归纳起来,就其内在逻辑而言,对出身问题的理解就是如此:
破除出身歧视,希望最终在于实现普遍平等!
支持这一结论的最有力的理由,就是当今世界无可辩驳的一个事实:在推行自由平等普世价值的文明社会中,出身歧视完全不见踪影,甚至早已淡出人们的记忆!
因此,如果你曾经深受出身歧视之害,如果你仍然被对出身歧视的噩梦般的记忆所困扰,如果你还是时时恐惧于出身歧视的重来——那么,除了最终实现自由平等的文明理想之外,还有其他更可靠的途径吗?
可见,出身问题的根本解决,在于平等问题的总体解决。这就是我想说的“不解而解”:一旦平等理想得以实现,出身问题将不复存在。在“出身恐怖”年代,贱民们曾经如同天旱盼甘霖般盼望某个开明的政策:盼望“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盼望“讲成分而不唯成分论”;盼望进入“可教子女”的队伍;盼望严格管控政策的某种松动——无非是盼望从那不平等的砧板上升格为被蹂躏较少的一道菜!如果你终于明白了:在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中,这一切全都是理所当然,不再是日思夜想而不可得的什么幸遇,能不猛然释怀、纵声一笑吗?
然而,那个“不解而解”仍然遥不可及,它能够不期而至吗?那么,且让一个有如阳光的理想存于心中,让它时时昭示着激动人心的目标,岂不胜似浑浑噩噩地打发岁月吗?
罔顾出身?
你想必会惊异于廉价输送的一连串暖心的言辞,这不是诱人想入非非的烟幕吧?现实感强烈的人,可能并不需要什么灵魂抚慰,他们宁可相信:无论理想如何美妙,现实总是十分骨感!
人们不难相信,文明总在增进;随着文明的进步,曾经经历过的种种噩梦般的歧视之痛,将逐渐缓解乃至最终消失;人们依然满怀希望,在有生之年有幸沐浴文明的阳光——即使人们保持这种种期待,但仍须记住如下坏消息:你最终将看不到一个完全不论出身的世界!无论是今天还是明天,你得继续与出身打交道,继续被出身问题苦苦纠缠。这是文明的软弱无力吗?
理智在告诉我:文明的进化还远远没有到达你所企望的高度。
如同人类的大多数文明理想一样,或许我们将永远满足于“接近可也,完全到达则属奢望”。为什么?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我完全坚信,今天的文明已到达某种“不论出身”的境界。但如果你希望将此结论推进到绝对的境地,那么大多数人就只能铩羽而归了。真的,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多少年后,我们仍然将面对一个“不忘出身”的社会。
如果你是一个纯粹的平等主义者,那么就必要听听如下坏消息:永远也不要指望无需竞争,指望别人总会让着你。你永远都需要准备输给比你更强的人。你不仅可能输给能力更胜一筹的人,而且还可能输给家境更佳的人——恰恰这一点最让你意气难平!且不说,你肯定无望与威廉王子竞争,就是在李嘉诚的宝贝儿子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你大可不必因此而闷气,令人丧气的事情还多着哩!
在一个平等的社会里,中国的贵公子不可能受到任何优待——别太天真了吧,即使不入流的中国少爷,你就等着看西方追捧者的长队吧!我们都知道很烂的中国公子哥,在美国这种社会中肯定不如本土威风,但仍然不失顺风顺水,能说仅仅是钱在主宰吗?
趁你还没有被气炸肺,我得实告你:完全忽略出身,这种事只能天上有,岂在人间寻?在今日文明国度中,仅凭身份背景就想好吃好喝,这种事固然比本土少得多,但也不应想象已经绝迹。精英们的后代主要是沉浸在自豪感中,还是苦恼于相形见绌的羞愧中,恐怕没有多少人有这种两难的烦恼。
这样一来,就得写另一本《出身论》了:自由社会中的出身论。它自然遵循稍不同的逻辑,至少会剔除我们司空见惯的那些极令人不堪的东西;但也不会事事圆润。无论价值观如何,利益永远将无处不在。记住这一点,就没有什么不好理解了。
我必须进而强调:后一种出身论,并非尽是一些道德高调,它完全可以服务于某些实际事务。现代社会中的芸芸众生,在普遍竞争的气氛中各显神通,人们如何合法地运用自己的家世资源,你不觉得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吗?如果有心人将其做成一种学问,那未必是一种最无趣的学问;至少,它不能不进入当代的社会学,而且多半是有点热络的社会学!你信吗?
“出身”话题竟然被引申到了这种地步,对于出身该问还是不该问的问题,似乎反而模糊了。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曾经困扰许多人的环绕“出身”的戾气,其凶暴之势越来越淡化了。诚然,社会仍然远未达于至善,那么,就继续等待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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