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梦怪谈(三)
关于友人的第二个梦境是这样的:
我在梦里是一个士兵,参加了类似海外中东战争这样的战地任务。
战争中我受了重伤,经过治疗后我带着轮椅回到了家乡:一个偏远的村庄。
我转着轮椅来到家门口,迎接我的是多年未见的妻子和已经长大的女儿。她们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激动中有些矜持,似乎对于我不能站立行走这件事一直不能接受,心痛又感激。
妻子推着轮椅把我送到卧室门口,还是熟悉的环境和味道,柔软宽厚的大床上铺着紫红细碎小花纹理的床单,对面浅蓝色的柜子上错落地放着五六张大大小小的相框,里面是我去中东前拍摄的照片,有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有我和妻子两个人的相片,也有单独女儿在户外玩耍时拍的画面。相片上每个人都那么开心,似乎永远都不会为即将到来的分离感到不安。我细细端详着卧室里的每个家具,每个细节,甚至阳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屋内,那些闪亮的微小的灰尘在斜斜的阳光中飞舞的样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离开这个家远赴战场只在昨日一般。
我太累了。我在床上睡了很久。我醒来的时候听见窗户外女儿玩闹的嬉笑声,我起身用尽力气爬到轮椅上,来到窗户前向外张望,看见女儿穿着白色碎花连衣裙和黑色的圆头皮鞋正在和一个小男孩儿照顾一头小鹿。我们家附近什么时候有小鹿这种动物了?这个小男孩儿是谁?是邻居吗?还有我记得在当年离开前,女儿特别讨厌黑色的鞋子,她是怎么转变的?是我离开太久了,周围的一切都发生变化了吧?是啊,我的确离开的有点久了!
晚餐时,妻子准备了我最爱吃的烤鸡和红烧肉。为我盛饭时,我瞥见妻子的指甲上贴了一些闪亮的碎钻,我好奇的问:你怎么也开始喜欢往自己手上贴那些东西?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笑道:“啊哈,还挺好看的吧!就在前天,隔壁的Sharon来我们家时帮我贴的。”“是么?她来我们家了?”“她丈夫被送去医院后一个人挺无聊的,所以经常来我们家聊天。”“她丈夫怎么了?”“似乎精神有点问题,老说有人要害他!哎,可怜的Sharon!”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可能白天睡的有点多吧。妻子躺在我身边,呼吸声均匀且轻柔,她忙了一天也累了吧。我在黑暗中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似乎有点不可思议。昨天我还在中东的战地医院,今天我已经睡在远隔万里的自家床上,人类的科技已经把世界上任意两点的距离无限缩短。但这么多年在外面,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和家里取得联系呢?照理说以现在的科技,相互发个facetime视频聊天也不是难事。但这段记忆似乎在我的脑海里消失了,怎么也想不起来。现在唯一让我和之前的生活有一丝联系的就是放在柜子上的那些照片,那似乎记录的是别人的生活,但相片上的人分明是我。
我翻身起床,想着再去看一眼那些照片。可当我瞥到床边妻子睡的一侧,却发现妻子已经不见!她去哪儿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怎么竟然没有发现!
我挣扎着坐到床边的轮椅上离开了卧室,来到客厅。轮椅滚过地板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特别刺耳。客厅很黑,我摸索着找到电灯开关,打开后,客厅瞬间被温暖的灯光填满。我左右找寻了一下,发现妻子坐在沙发上,沙发是薰衣草淡紫色的皮质面料,因为年代久远,很多地方的皮面已经开裂。妻子就坐在这张沙发的正中间,和她坐在一起的还有我的女儿!她们对突如其来的灯光似乎没有半点反应,依旧面无表情的直直的坐着。我忽然有点害怕,摇着轮椅来到她们跟前,她们对我的到来也没有反应。“你们怎么在这里?”我带着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道。妻女不做声。我伸手碰了碰妻子的肩膀,她忽然张开了嘴,把嘴张成一个O字,声音从她干涸的喉咙里发出:“快离开!”
我突然惊醒了。原来我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我依旧睡在卧室的床上,我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妻子,她依然睡的很沉,呼吸声均匀而轻柔,似乎正在做着美梦。我彻底清醒了。起身坐到轮椅上,一个人在卧室里借着月光看着柜子上的照片。照片上的人依旧开心的笑着。我看到女儿的那张画面,这张是她在五岁的时候去沙滩拍的,穿着白色的小裙子,光着脚踩在沙子上,身后是不断拍打海岸的波浪。我注意到她手上拿着一双凉鞋,也是黑色的。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难道女儿一直喜欢黑色鞋子,是我搞错了吗?
早晨,隔壁的Jason来我们家做客,他是我们的老邻居了,一见到我就热情的打招呼。这些年他一直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他似乎也不想有什么变动,安稳的过日子就好。他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热闹的气氛,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很会聊天。可总感觉有些不一样的变化。啊,对了,他的牙齿!他的牙齿好像变白了,以前因为他烟瘾很大,一口熏黄的牙齿总能在他说话的时候若隐若现,可如今他的一口牙虽然谈不上洁白无瑕,但至少比以前进步太多。“你洗牙了吗?”我问道。他哈哈笑道:“是我戒烟了!”“真好,看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每个人都有了改变。”我思索着这两天看到的人和事,感觉他们每个人都还是以前的样子,却又有一点不一样,这种细微的差别让你几乎感觉不到,但又无时不刻的故意展现给你看。喜欢黑皮鞋的女儿、贴闪钻的妻子、闯入院子的小鹿、失去丈夫的Sharon和戒烟的Jason…这些细节似乎有某种联系,是什么呢?我毫无头绪。
晚上我又做了同样梦。妻子和女儿张着空洞的O型嘴,发出干枯的声音“快离开!”等我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室外院子的草地上。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我的轮椅呢?我居然在没有轮椅的情况下独自一人来到了院子里!我半坐在草地上呼叫着妻子的名字。卧室的灯亮了,妻子披着外套匆匆赶过来,她惊讶的发现我一个人坐在草地上时,赶紧又回去推了轮椅出来。她吃力地扶我坐上轮椅,把我送进屋内,扶我上床并帮我盖好被子,接着她走出了卧室。
我不愿在床上躺着,我重新起来坐到轮椅上。无意中发现柜子上的相框都没有了,是被收走了吗?我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听见妻子在客厅里打着电话。她似乎不愿意让别人听见,故意把声音压的很低,但我还是隐约听见了一些对话,好像是说“他越来越不稳定…看来你们得提前把他带走…这样他迟早会发现的…”是在说我吗?我要被送去哪里?我忽然联想到了Sharon的丈夫…
当妻子再次进入卧室时,我已经躺在床上假装睡着了。我感觉她站在我身边,虽然我没有睁开眼,但我分明感到她直直的盯着我。是被她发现了吗?我故意让我的呼吸均匀,以便让她相信我真的睡着了。过了几分钟,我听见妻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卧室,直到把门关上,我才敢把眼睛睁开。黑暗中似乎有某种生物潜伏着,等待我放松警惕,然后把我吞噬。
第二天早晨,我和妻子说我想去镇上转转,顺便看看这些年小镇的变化。妻子同意了,而且对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闭口不提。女儿对于能去小镇很开心,计划着今天可以买一堆好看的贴纸。早餐后,妻子开车带着我和女儿来到了小镇。小镇确实很小,以白色建筑为主,沿街开了数个超市和花店。我们进入一家大型超市,逛了一圈,妻子买了一些冷冻食品,女儿找到了她梦寐以求的公主贴纸和文具。我指着拐角的卫生间说要去上个厕所,妻子说要不要找人陪我一起去,我说不用了,这么大的超市应该有残疾人专用位置。妻子看着我的眼睛点头表示同意。我自己摇着轮椅进了卫生间。好在卫生间有其他人在洗手和对着镜子整理头发,一开始我见到这家超市顾客稀少,以为在卫生间碰不到什么人。我来到一个留着短胡子胖子边上,他正在用烘干机吹着湿漉漉的双手。我低着声音对他说:“先生,能帮我一个忙吗?”胖子警觉的低头看了看坐在轮椅上的我,说:“怎么了?残疾人专用位在最后一间,目前没人使用。”“哦,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你能帮我打个电话给警察吗?”我有点颤抖的说到。胖子把手从烘干机下方移开,哄哄的吹风声停止了,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听着,我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军人。但这件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妻子和女儿被人调包了,我也不知道她们是谁,虽然她们长得很像,但是我敢肯定她们不是我的妻子女儿!”“冷静点先生!你说的什么?我有点不太明白。”“无论你是否明白”我有些急切的说,“现在我的妻子就在外面等着我,请你先报警帮我离开这里,我会非常感谢你!”胖子满脸狐疑的望着我,然后用平缓的声音说道:“听我说先生,如果你的妻子现在在外面等你,我可以帮你和她沟通一下,如果实在无法解决再报警,你看可以吗?”还没等我回答,他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天啊,这不是让我的计划彻底暴露吗?
胖子离开了卫生间,我等了几秒钟也偷偷的推开门,把头探出去看看情况。发现胖子在不远处背对着我和妻子交谈,由于胖子身形魁梧,几乎把妻子完全遮挡。我觉得这是个机会,立刻推开门溜了出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摇着轮椅从另一个方向穿过货架直奔超市大门,利用货架的高度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做掩护,我觉得一时半会儿他们应该不会马上发现我。不到一分钟,我已经穿过大门,来到室外的马路上。看着来往的车辆,忽然有一种无处可去的感觉。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拦住一个行人,请求他带我去警察局。他警惕地躲过了我,我又拉住另一个路人,他害怕的甩开我的手,就在行人纷纷躲避我这个疯子的时候,胖子带着我的妻女跑出超市门口,他们看到我狼狈的乞求行人帮忙,赶紧跑上前抓紧轮椅想把我往车门的方向推。我害怕的大叫,说我不认识他们,这个女的不是我妻子,这个孩子也不是我女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纷纷投来同情怜悯的目光。我手舞足蹈的拉扯着一切身边的东西,试图阻止被带走的命运。忽然,我手中扯下一块东西,我仔细一看,发现是一个下巴,我抬头看见妻子的下巴处被撕掉一大块,我居然把妻子的下巴扯掉了,可是没有任何鲜血涌出!“你是谁?你们究竟是谁??”我惊恐的大叫。妻子没有回答,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寂静无声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我。我心里顿时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升起,我不知道这些“人”(如果还能称他们人的话)会把我带去哪里,他们会对我做什么…远处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很快一辆医用救护车停在我旁边。车上下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带着防护帽、护目镜和口罩,几乎看不清脸。他们下来和没有下巴的妻子交谈了几句,然后递给她一张表格,妻子在表格上签了字并把表格还给白衣人。我发现妻子和女儿全程盯着我看,哪怕在签字的时候也不把她们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周围的人都盯着我,生怕我再次逃走吗?还是防止我再发疯扯下什么东西?我慌乱的眼神在人群里游弋,甚至看见了藏在众人堆里的Jason和Sharon,他们同样面无表情的望着我。白衣人推着我的轮椅来到后车门,打开后门取出担架把我放上去,为了防止我乱动,用带子绑住了我的身子和手脚,接着往我右胳膊上打了一针。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隐约看到后车门被关上,车子开始发动,两名白衣人在我身边坐下。我太累了,我需要睡一会儿。视线转为黑暗,我闭上了眼睛。
画面慢慢恢复了清晰,可以看到这是一家医院的病房内,一个病人紧闭双眼躺在床上,头上戴着金属帽子,插满了各种电线,身边的仪器屏幕上记录了该病人的生命体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大夫带着几名护士推门而入。“他的各项指标怎么样了?”领头的医生问道。护士们查看了一下仪器屏幕,报告给医生:“指标平稳,符合预期,但仍然没有苏醒的迹象。”带头医生点了点头,自顾自的说:“嗯,看来用梦境唤醒他的实验失败了。我们还需要想其他办法。”说着转头走出了病房。后面跟着几个护士小声的议论着什么,其中一个叹了口气说道:“哎,真可怜,他们小队只有他被炸成植物人,其他队员都活着回国了。”这些人都走出房间后,又过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进来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他们来到病人的床边,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视线缓缓移向窗外,一直飘到大楼外面,可以俯视到这家大型医院的全景,医院大楼上是用阿拉伯文写成的文字,门口飘扬着一面中东国家的旗帜。
友人讲完他的梦境,喷了口烟,眯着眼睛看着我,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