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一個“我覺得我愛你”的故事
一
我打算坐公交去西湖邊走走。我來杭州七年,沒正經去過西湖。我很小的時候游過西湖,那時我們家去上海投奔小舅,挑了一個週末坐動車來杭州玩。我對這座城市沒有一點好感,西湖在我眼裡只有綿長的綠化帶,漫長的人行道,以及泛綠的湖水。我根本沒怎麼看湖,只聞到臭魚爛蝦的腐臭味。我腦海裡的西湖就那麼一小撮,被亭台樓閣圍住,擁擠不堪,雜亂無序。直到我上了高中,在地理卷子上看到西湖的黑白照,我才清醒地知道,原來西湖有那麼大一灘水。
楊映建議我把房子買在西湖邊上,寫累了能去湖邊走走,沒準當年蘇軾也走過同樣的路。我沒答應,選了城郊。我倆結婚七年,在老家草草辦了婚禮,然後就遷來杭州。我找到一份編輯的工作,雜誌社安在下城區。談戀愛的時候我什麼都聽她的,去杭州是我自己做的第一個決定。結婚之後還是都聽她的,在哪兒買房子是我第二個決定。
她經常警告我,不會再有第三次。
我之所以能有幾次做決定的權利,都跟我自己腰板兒硬了有關。編輯工作待遇不錯,分了職工房,勉強夠楊映放她如山多的衣服。明明她的每一件衣服布料都十分節省,聚在一起卻如此龐大,我常常感到費解。後來我出了名,小說改成了電影,帶楊映見了明星,主要還是有了錢。我跟楊映說:在西湖邊買房子沒問題,但我以後可能再也寫不出小說了。我這番話嚇住了她,她不再堅持。不過她很快重掌了話語權,仍舊決定家裡面的大事小情。至於為什麼不願意住西湖邊,她從沒問過我為什麼。
這棟房子坐落於城郊的一片別墅區。楊映養了一隻大狗,現在它正在拍打落地窗。我下床去拉窗簾,她拉住我,又把我拽回被窩裡。那狗鍥而不捨,又拍了半個小時,像個節拍器似的給我指揮節奏。我從床上下來,光著身子拉開窗簾,作勢要踢它,狗子立馬跑開了,它還不忘回頭看一眼床上的陌生人。我要回去了,下午的活動很重要,她說。我可以送你去公交車站,我去西湖,我說。
昨晚我們倆聊了很久,聊新改編的電影,聊喬伊斯和耶茨的異同,我把很多還沒寫進評論的有趣觀點都告訴了她。直到後半夜我才想起解她的衣服。偶爾我會把她想成楊映,剛談戀愛那會兒我們也什麼都聊,在我倆都把各自的積累掏空之後,就沒什麼可聊的了。楊映從小和我一起長大,性格合適,善於照顧我。高中那會兒我們就戀愛了,後來大學分道揚鑣,工作後又走到一起。
門口沒有公交,我騎著自行車載她,騎了兩公里,到公交站。我不會開車,平時去工作室或者參加活動都是楊映送我,今天她不在,去北京了。身邊的女孩翹著二郎腿,兩腿修長。我順著她的腿往上打量,裙子短得將要消失,小一號的襯衣繃出豐滿的胸脯,天鵝般的脖子,純真的笑容。那雙眼睛注視著我,突然一點也不清澈,透著狡黠與冷漠。你要參加什麼活動,我問。一個作家的新書出了,今天下午在書店搞一個訪談,她說。我想問問那個作家是誰,她沒給我這個機會,伏在我身上吻我。兩個人的喘息聲把周圍的空氣都變得氤氳,公交過了兩趟,我們終於分開了。
你之前經常這麼幹嗎,她問。幹什麼,我說。和陌生的女人睡覺,她說。不,這是第一次,我老婆不常出差,這次是她媽媽生病了,給送到北京的醫院治療,她媽媽不喜歡我,我就沒跟著去,我說。這和小說裡可不一樣,她說。是啊,和小說裡都不一樣,我說。你可以抽支煙,或者我們回去再做一次,我不去書店了,她說。公交來了,我把她推上車,說,下次吧,我不抽煙。
公交氣哄哄地開走,她一直怒視著我,好像在埋怨我的輕率,埋怨我並不是個縱慾過度的人,埋怨我居然是個不抽煙的小說家。我沖她招招手,心中那點快樂蕩然無存。如果我今天不是有約,我可能會抽一支煙,或者和那個女孩再做一次。我忘記她是乾什麼的了,好像是個記者。她是個漂亮的女孩,也有思想,各方面都很好。但我得去赴一個愚蠢的約定,十年前訂的。
今年年初我把這個約定給記起來了,但又花了很長時間糾結,到底要不要去赴約。十年前我大四,我和李芷楠說好十年後要在西湖見面。當時只是個玩笑,畢竟那會兒我倆還很好。李芷楠從出生就立志要去杭州,無論有什麼艱難險阻。當然,根本不會有艱難險阻,芷楠家條件很好,爸爸開了個電梯公司,銷量穩定,家產殷實。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李芷楠的杭州夢。未來,她或許會成為杭州某所名牌高中的精英教師,然後一路在杭州紮下根來,一路體面到人生結束。而我,來自鄂西北的末線城市,無法與之相比。和李芷楠戀愛之後我才知道,門當戶對是我們這個民族的偉大智慧。我並不自卑,但經常憤怒,因為李芷楠不肯承認這種差距,她覺得大家都一樣。我們經常跑去鼓樓逛街,地下通道裡有很多乞丐,缺胳膊少腿的不在少數,李芷楠每次都拽著我快步走過,眼睛閉得死死的。那時我希望她永遠這樣,對任何事情都沒有負罪感。
李芷楠把杭州作為我們共同的終極目標。這對我不太公平,畢竟無論有沒有我,她都會去,這就讓我有種超市打折附贈品的感覺。不過我向她承諾:無論未來怎麼樣,我們怎麼樣,我都會去杭州。她很感動。分手時我想起這個場面,突然分不清她感動的真假。她快畢業那會出去實習,結果我們就順理成章分手了。她哭得很厲害,但仍然走得決絕。我不知道她還記不記得我們的約定,也沒有她的聯繫方式,更沒約定具體是哪一天。可我今天就是想去西湖,這是在我帶那個女孩回家時就決定了的。
公交又來了一趟,我坐上去,換了兩次車,還是沒到西湖。下了車我才發現,我在站台上看的那一站原來不是西湖,是西湖別院。我站在西湖別院小區門口,看見一個老頭帶著小孩刷卡進門,我也跟著進去了。他狐疑地看我一眼,轉頭把孩子推遠了。我本來打算用手機定個位,掏兜發現手機竟然沒帶。我突然有點懷念楊映在的日子,她背兩個包,其中一個包裝一本我要看的書,以及香煙、手機和簽字筆。另一個包裝她自己的東西。手機可能被那個熱愛文學的女孩順走了。她一直想讓我看看她的小說,意思是順帶推薦發表。我那部手機裡有很多編輯和作家的電話,甚至還有老家市委書記的。第一次見她,她就問我要微信,說想請我去開一個小型的讀書會。兩個月後,我去參加讀書會,當然只有她一個人。這期間我們通信過幾次,微信上倒是沒怎麼聊。之後她對我的那篇訪談倒是登出來了,反響不大。我記得楊映中學時也像她一樣,狐狸一般滴溜眼睛,精明都寫在臉上。中學時候的楊映也是個文學青年,長得很漂亮,只是腿沒有她這樣長。
過去我對李芷楠說過:你應該活在童話裡。她說:那你就該好好努力。我說:我的工作難出少年天才。她說:我看你就是。也許是有上天的力量在作祟,我和李芷楠分手後的第二個月,我的小說在一家影響力很大的文學雜誌上發表,旋即被幾位很有影響力的老師推薦。很快有人來找我,問我能不能一直寫。我說,我寫不寫都可以。剛說完這句話,楊映推開咖啡館的門,我一眼認出她。我立馬改口,我能寫,拿起筆簽了字。之後的路不算順利也不算坎坷,楊映也始終陪著我,這點上我很感謝她。
我走到小區中間,確有一個小西湖,一個沒注水的人造池子。這裡離西湖有多遠,我自己問自己。不會特別近,不然不會造小西湖。看這小區的房子也就是經濟適用房的水平,和楊映拉我看的差遠了,那才是真的西湖別院。我心裡打起退堂鼓,要不就回去算了,不知道公交卡里還有幾塊錢,應該夠回家的。我有點害怕,沒有手機,聯繫不上別人,身上也沒錢,一點安全感都沒有。我去見李芷楠,這件事本身就錯了。我坐在池子邊,思考我為什麼要去見她。很大程度上是我的自卑,我特別自卑,因為家裡條件差,現在條件好了,我有了自信,其實也是卑微的自信。李芷楠家裡說不定還是比我有錢,畢竟是好幾十年的家業。一隻螞蟻向我走來,我站起身,給它讓路。我在池邊站到中午,盯著自己影子一點點變換位置。當我的影子吞沒一片樹葉的影子時,我鬥爭結束,決定還是要去。什麼錢不錢的,人還是要見。走到公交站我又改了主意,還是不去,現在這個年紀,見了又能怎麼樣。公交來了一趟,過去了。我重新坐下,想了一會,終於發現我要去見她的真正原因:我不想再寫小說了。
要說寫,我電腦裡還有很多字可寫,形成或短或長的小說。這些小說可以讓楊映繼續過現在的生活,也能給我的精神一片舒適的角落,或許還能在當代文學史上留下名字。李芷楠剛離開我時,我有很強烈的衝動,如果我此生再也不寫小說就能換她回來,我願意放棄寫作。但我漸漸明白,這交換並不等價,因為小說在她那裡不是重要的事物。即便我多麼真誠地表白,她也不會明白,放棄小說意味著把我的全部都給她。
記得我的第一部短篇集出版時,我就和自己討論過什麼時候是結束的一天。寫作當然不是負擔,但我寫東西過程中建造的世界卻是一種極大的耗費。有一天他們會擊垮我。那一天來的時候,我要為自己挖一個漂亮的墳墓。我沒想到這一天到來得這麼快。其實一切早有預兆,昨晚我忽然記起李芷楠,便在寧靜的河流上掀起大浪。我彷彿看見她躺在襁褓裡笑,那笑聲裡有我永遠無法模仿的快樂。
芷楠和我終將會分開,這個結果像是小說給我下的一個惡毒的詛咒。當初如果我沒開始寫小說該有多好,那麼我就不會渴望掌握一切,不會設法把朦朧的生活闡釋清楚,不會因為我的好奇而傷害身邊的人。小說裡的事情我可以控制,現實裡的事情我卻無能為力。我和芷楠的故事,就是在一個個誤解,誤讀,誤會中走向盡頭,我們都沒給對方解釋的機會,把彼此推得遠遠的。
公交來了,我茫然地上車,再次開始無休止地換乘。西湖似乎是迷宮的中心,唯有七拐八拐之後方能抵達。我第一次到杭州,我和表姐都很不耐煩,這座城市到處都是樹,長得千篇一律,綠意一點也不盎然,死氣沉沉。我透過公交車的玻璃,想看看有什麼值得記住的建築,可我太矮了,人又太多,視野全被擋住,眼前只有綠色。到了西湖,大家都餓了,想找地方吃飯。本應該試試地方特色菜,表姐想吃肯德基,聲稱全國就屬肯德基不會宰客,到處都一個價。大人們竟然就同意了。我們坐在西湖邊的肯德基吃全家桶,那是我第一次吃全家桶,也感覺到了出遊的幸福。後來大家去西湖邊漫步,我和表姐懶散地跟在後面,心裡都想著晚上是不是能再來一頓。現在我坐在公交車的靠窗座位,發現眼前仍然只有綠色,發現彼時和此時並沒有什麼分別。就算我長得再高,也無法俯視西湖。這蒼翠的生命色將不斷與我作對,直到佔據我視線所及的每處,成為遮蔽我人生的一片葉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也不可能掌控這種變化。
下午正曬的時候,我到了西湖,下車之後還要走一段路才能看見。我倒是先發現了肯德基的二層小樓,門前有一個偌大的廣場,幾個小孩在放風箏。一個戴墨鏡的男的坐在花壇邊,抽著煙。那種煙很貴,我見他抽過好幾次。我走過去和他打了招呼,握手,重又坐下。他叫劉遷程,一個實力派演員。他問:最近有新作品嗎?我說:前不久剛發了一個。他說:我看了,我演不了,唯一的一個男的還是配角,你可對我不太友好。我說:下次吧,你知道,寫作是不由自主地運動,和在床上一樣。他說:你的意思是,你最近很受女人歡迎嘍。我說:還行,比你好點。
我倆之間愛較勁兒,按劉遷程的話說,我和他很像,像在哪兒不知道,但經常有我們都熟悉的人把我們認錯。那人說:很恍惚,我本來想跟劉遷程抱怨製片的問題,可看見你站在那兒抽煙,儘管我知道是你,你沒有劉遷程的鬍子,可我就是以為你是他,或者說,你們倆就是一個人。每次碰上這樣的事,我就不置可否地笑,跟對方說,你跟我說說也行。這種事情畢竟不常見,要找到一個我倆都熟悉的人很難。
劉遷程說:也不能太自信,喜歡你的是文藝女青年,這樣兒的都不靠譜。我說:我最近就遇見一個女孩,是個記者,特別粘我,因為我給她看了一篇還沒發表的小說,她就覺得我對她是認真的,她也把她的作品拿給我看,寫得比你要好,可她成不了作家,她長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不能當作家。他哼了一聲,繼續抽煙。我說:我決定不寫小說了。他說:你想演戲?我說:還沒想好乾什麼,目前可以繼續雜誌社的工作。他說:我覺得你沒到江郎才盡的地步。我說:是沒到,只是突然覺得不該寫了。他說:那你應該可惜,你本來可能寫一部大作,說實話,我還想過讓你給我寫自傳。
廣場中心的音樂噴泉開始了,幾個小孩脫了鞋衝進噴泉里,其中一個小女孩跑向我們,把手裡的風箏遞給老劉,又跑回噴泉。風箏上畫的是燕子。其實一點也不像燕子,飛在天上估計沒有一隻燕子願意與它相認。
不知道老劉什麼時候有了女兒,我也不會去問。我們倆很熟,又不熟,互相不太了解對方,只有聊天的時候覺得相見恨晚。他演了兩部我的電影,都很成功,反響很好。演完之後大眾才知道,原來他還讀書,更有魅力了。他在好多個場合誇過我,喜歡我的小說,熟了之後,我們一起喝過很多次酒。他不是那種作風很差的演員,人比較老派,主要是實誠。這年頭實誠的人容易看起來很傻。他有老婆,兒子也上中學了,生活一直挺隱秘。不過孩子這麼大的事情,沒點問題不會刻意瞞。
他說:你不問問?你個作家。我說:好問嗎?看來你想說。他說:外面生的,她非要生下來,有孩子能給她當個伴兒。我說:孩子挺可愛。他說:她媽媽也很可愛,我第一次見這麼可愛的女孩,充滿活力,還特別單純,有時候我挺愧疚,她本來應該活在童話裡。
我說:是個老師?
他說:你早就知道了?
我說:年輕嗎?跟我一般大?
他說:你認識?
我說:好,我差不多知道她是誰了,但我不想再問下去,該走了,時候不早。
我留給他一個茫然的背影,我倆其實都不清楚彼此在想什麼。我明白我們之間有許多相似之處,主要是氣質上的。看來我想得沒錯。小說家觀察周圍的人,可並不能洞察,畢竟生活有那麼多種的意思。我回頭望,劉遷程已經起身了,騎著一輛不知道從哪弄來的自行車,車後座上帶著一個小女孩,越看越像芷楠。小女孩手裡牽著風箏線。自行車在地上跑,燕子在天上飛。劉遷程騎著車繞著場子,燕子暈頭轉向地跟著,跟喝醉了似的。我記得我和李芷楠曾經在大學的操場上這麼幹過,我騎著小電驢,她在後座上,牽著風箏,風箏是不是一隻燕子已然記不清楚。劉遷程瞥了我一眼,還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沒關係,等我把這個故事寫出來,他就知道怎麼回事了。我嘆口氣,知道小說還得寫下去。
我沖他和平地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