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十年，我们最后成为兄妹

我和刘阳约在一个安静的酒吧里聊天，灯光在昏黄与明亮之间转换，迎面走过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姑娘跟刘阳打招呼：“呀，又换女朋友啦。”

刘阳坐在我对面，翘起二郎腿，叼根烟，斜瞅着姑娘说：“胡说什么呢，这是我妹。”

“哦。“姑娘拉着暧昧的长音，身子一摆，摇曳着走了。

我也露出暧昧的眼神：“又一个前女友？”

他坐不改相：“别瞎说。”

眼前这个人是我从小认识的哥哥，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两家大人相交甚密，经常有结为亲家的想法，可惜我俩一直貌合神离，总有上去撕对方一把的冲动，偶有柔情蜜意的时候，但转过身彼此都能白眼连翻。这种真真假假的曲折在我们第一天见面，似乎定下了基调。

那年我十岁。父母带我去一个叔叔家拜访。这个叔叔是我父亲的同事。那天他不在，他的妻子——一位时髦的卷发阿姨开了们，一边开门，一边喊着：“刘阳你给我从沙发上下来！”

她侧过身迎接我们进去，身后一个皮猴一样，在沙发上蹿下跳的男孩，他的头发自然成卷，皮肤有一种小孩身上很少见到的古铜色，看上去十分具有破坏力。第一时间，我心想，这是我的同类呀。刘阳并没有主动和我说话，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电视机上，在我们上饭桌的时候，他才注意到我，他向我伸出手来，我投桃报李，对他甜甜地说了一句：“刘阳哥哥好。”

每次想起这个开头，我都觉得十分恶俗。基于我母亲对我的严厉教训，不论我在家里上蹿下跳成什么样，出了门还是很讲礼貌的，尤其是在长辈面前，我能迅速调整表情，在一整天内都保持乖巧可爱的姿势，食不发声，笑不露齿，回答问题有礼有节，由此获得了“文静秀气”的名声。

这逐渐成为我的第二张面孔，一出门就自动带上，脱都脱不掉。

但刘阳不乐意了，他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会，仿佛要看出点什么，也不回应，他母亲戳着他叫妹妹，他不情愿地叫了声“妹妹”就自己去玩了。这个不算良好的开端几乎奠定我俩日后的关系，一个假惺惺，一个隐晦地试探攻击。

我们之间常会发生的一个场景是，刘阳坐在沙发的一头，我则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中间放着丰盛的水果，但我们谁都不愿意动一下，如果我起身拿一串葡萄，我就必须给他也拿一串，为了在礼貌上不落下风，刘阳也必须如此做。我们都知道那很假。

有时我们眼睁睁地垂涎面前的水果近三四个小时，也不愿意动一下。有一次我们看了一下午的电视剧，刘阳主动剥了一块橘子放在我面前，他说：“叫哥哥。”

我也剥了一块橘子，放在他面前，对他说：“你也吃。”实际上，从第一次叫了声哥哥后，我就再也没叫过，按照我的习惯，平辈之间的许多礼貌都是一次性的，假如没有特别好的效果，之后也不必照做。况且我有一堆表兄堂兄，何必认一个外人做哥哥。

刘阳尝试过许多让我开口叫哥哥的事情，这主要是因为他也需要一个跟屁虫在后头，好让他在兄弟面前有点排面。

他有很多朋友，彼此称兄道弟，只有他是独生子。他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在公家单位，计划生育中要打头阵的。有时他和朋友出去玩，大家的身后都带着一个糯米团子一样的跟屁虫，喊着“哥哥”，被称为“哥哥”的还很不情愿，要抱怨一句：“成天跟在后头，烦不烦啊。”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刘阳看着羡慕得不行，这跟他后来在学校里广认妹妹不无关系。

总之我不愿意叫他哥哥这件事，令他异常挫败，这反倒激起他的斗志，久久不能消亡。

在我中学的许多时候，我母亲经常因为出差没法给我做饭，我父亲在外工作每天很忙碌，刘阳的母亲丽丽姨就总是喊我去她家吃饭，我和刘阳的多数交流都是在饭桌上完成的，他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就是：“学校有没有人欺负你，哥帮你收拾他。“我的回答一向很官方：”没有，我在学校很好。”那时他总会“哦”一声，显得有些失望。

作者图 | 平凉四中，作者和刘阳的母校

二

正如我第一次见他那样，刘阳就是那种会惹事生非的小孩。这样的小孩通常都会出名，并且交友广。当然也会拉很多仇恨，毁誉参半。

刘阳和他的两个铁哥们成立了一个组织叫鸡蛋帮。初二的下半学期，一帮人每天放学就在门口的烧烤摊上买很多鸡蛋去砸人。起初只是为了和另一个校园帮派争斗。那个校园帮派以混混为主，大多为高年级学生，常常欺负低年级的学生，拦在半路收保护费。

鸡蛋帮里的许多男生都被收过保护费，他们聚集在一起，就是为了抵制收保护费的行为。

但是这场正义之战很快被扭曲了，有的人会把鸡蛋砸烂，将蛋液淋入任何一个正常走路的女生头上，在蜂拥而出的人群中，你很难找到凶手。刘阳在饭桌上把这种事当笑话讲，每当他注意到我和丽丽姨都瞪着他时，他就跳起来立马发誓：我可没干过这种事。

他虽然没干过这事，但他惹过更大的麻烦。有一天晚自习放学，他们拿着没用完的鸡蛋砸向回家路上的店铺，那些无辜的玻璃上顿时像被画了符。这事干上瘾后，他们每隔一天就跑去砸人家店铺，大多数店铺都是关了门的，等店主第二天发现时只能束手无策。

有一家碟室的老板很有恒心，他延长了营业时间，每天晚上就守在玻璃旁，有几次他差点要发现凶手时，跑出门口，那群人已经骑着自行车跑了。

他只好联合街上的其他店主，去派出所报警。警察一出手，鸡蛋帮半帮沦陷。刘阳在里面待了一晚上，警察做笔录时，问及父母名字，他死活不愿意说。他的朋友们都被放出去了，只有他一直待到最后，直到所里有个警察认出了他，那是他父母的朋友，才立刻给丽丽姨打了电话，保他出去。

那天晚上丽丽姨一夜没睡地找他，就是没想到会在派出所找到。后来她又气又笑地跟我说起这事，生气的当然是他干了这种坏事，好笑的是他竟然能撑到最后不愿意自报家门。“知道不能丢父母的人，就还不算无药可救。”

在刘阳的童年乃至青春期中，我一直是他父母眼中“别人家的孩子”。我保持着正面形象，他一直是个反面。

我的成绩一直比他好。我喜欢看书，他却喜欢打游戏。我钢琴已经拿了好几次奖，他却没有一点音乐细胞，他父亲喜爱音乐，由此对我大加赞赏。

后来发展到，我们做同样的事情，放在我这里，是陶冶情操，在刘阳那里，是玩物丧志。

有一回班里有个男生整我，他把我矿泉水瓶里的半瓶水全部换成了白酒，我拿起来时，立马就知道了，但我还是喝完了所有的白酒，对着全班同学说，如果给我换酒的男生不能自己也喝半瓶，那他就不是男的，应该穿裙子出门。

大概这就叫一战成名吧，没想到这事传得十分广。这是刘阳唯一能探听到的关于我在学校里的一件丑事。他很激动，跑过来跟提起这事的同学从前至后捋了捋。作为一个总是在对比中处于下风的孩子，我想他做梦都想要抓住我的把柄。

有一次在有许多长辈的饭桌上，他转圈敬酒时突然发难：“听说你很能喝，也起来喝一杯啊。”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我，他父亲最为诧异：“是吗？”

刘阳的父亲是一个开朗幽默的人，平常在饭桌上逗大家笑得菜都能喷出来，这和我父亲的沉默寡言形成鲜明对比。在我的青春期，刘阳的父亲一度是我梦想中未来丈夫的样子。

我的心跳在此刻静止了几秒，但当我看到刘阳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反而冷静下来，用平常的语气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当然不是完全真实，我掐头去尾，把半瓶白酒换成了参杂了一点白酒的矿泉水，用我从电视剧学来的表情羞恼一笑说：“我也没想到会传成这样。”

大家立刻笑起来，觉得很有意思，只有刘阳一言不发。在一片开怀大笑中，我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在我们那一桌人中，无论是大人还是我，都是带着面具的人，只有他是真实的，他的一切都摊开在台面上。

刘阳会流露出一些敌意。这也很正常，毕竟身边有个装得完美，总是在得到长辈夸奖的小伙伴，谁都会烦。最关键的是，你知道她是装的，但你无可奈何。事实上我还挺喜欢这种感觉，他越生气，我越装。

三

我和刘阳都有各自的初恋，理论上我们之间压根没可能产生那种所谓青春期的悸动。

刘阳的初恋是班上一个长得不算漂亮，但很有些成熟魅力的女孩。在大家都只能穿校服的时候，她会在课间脱掉校服，只穿一件墨绿色的吊带，她的头发呈现自然卷的状态，当然有些人说是特意烫的。女生们对她的评价很不好，有人说她经常带着口红来学校。

有一次我在她们班级门口见到了她，她斜靠在教室门口的墙壁上同人讲话，丹凤眼，一缕细细的卷发在前额，有一束阳光恰好打过来，她一半的脸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下，丰厚的嘴唇上大约是涂了淡淡的口红，明艳照人，连我都心跳了好几下，她的确穿着吊带，锁骨全露，又有一半校服挂在肩上。格外惊心动魄。

那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刘阳为什么喜欢她。那种风情，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个初中生身上，但她驾驭起来，自然得当。而我只是一个穿着校服，还未摆脱小学生神态的小女孩。

那天晚上我离奇地做了一个梦，刘阳站在我们之间，他毫不犹豫地走向那女孩。我张口大骂，你个混蛋，我就知道你这么选。梦醒后我羞愧得吃不下早饭，我竟然会做出这种梦。难不成我潜意识里对刘阳有什么想法？这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他们在一起三个月就分手了。有一天刘阳冲邻班将一个同学打得膀胱出了问题，老师进来后，给了他一巴掌，他当场就收拾东西回了家，不愿意再去学校。

这事一直是个谜，谁也不清楚真相，后来的传言就是那女孩脚踩两条船，和邻班的男生好上了。他一怒之下，才打了人家。

他窝在家中，任凭打骂，也不去上学，丽丽姨算是很开明的家长，找前找后问了好几个同学，才知道他是情窦初开了，就想让那女孩去家里劝劝她。也不知道有没有找来，最后还是我这个常年女配出场，被拉去劝他。

我见到刘阳的时候，他坐在地上，靠着床边，很有几分情场失意的样子。联想到他平常欺男霸女的样子，我竟然觉得还挺好笑。

我剥了块橘子给他，也坐在地上，没多说话。我想他这种心里藏不住事的人，要不了一会肯定会主动开口。没想到好一会不见他张口，我就问：“你和那谁……”话还没问完他就抢话：“你是不是也以为我是为了她？”

“不然呢？”我惊奇地问。“敢情还有内情？”我的八卦心立刻上来。

“哼。”他又从鼻子里出声，然后不发话，看样子准备拿乔。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真被绿啦？”他一改低迷之气，跳起来指着我骂：“你从哪听的，女孩子不学好，这都什么词？”劈头盖脸地给我说了一通道理。

最后他支支吾吾地说：“反正跟那谁没关系，我是因为当众被老师打脸，羞愤的。”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就为这个，你就不上学了？”

“这还不够，这是我的脸面啊，脸面都没了，以后还怎么在学校混？”这厮竟然好面子成这样，确实出乎我的意料。

“你在学校里怎么混呢，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不上学以后就要去学校门口卖白菜，你这个样子，白菜也是卖不好的，连你的同行都会看不起你。”

刘阳一听到卖白菜就头大，从牙齿缝挤出一个字：滚。我站起来，甩甩自己的衣领，觉得十分痛快，骂谁也没骂刘阳爽啊。在那一刻，我从他初恋身上得来的自卑感突然烟消云散，一段日子以来的自我怀疑也没了。

临走时我听到刘阳在后面喊：“哎你真走啊，你个没良心的，我妈对你这么好。。”

此法是刘阳的惯用伎俩，有时丽丽姨让他干活，他就指派我，美名其曰“我妈对你这么好”。我问他，那是你妈对我好，有你什么事，你对我可不怎么样。

刘阳通常会问，我对你哪里不好了，我啥没给过你。

我能给他举出上百种案例，比如小时候往我眼睛里撒面粉，朝我标水枪，抢我零食，向我吐泡泡糖，嘲笑我毛衣难看等等。刘阳就开始反思，原来我干过这么多事。

当然每一次他找我干活都会重头再问一遍，假装失忆。

作者图 | 学校的操场

四

去过他家后，过了两天，就听说刘阳去上学了。

初恋对他的影响还是比较大的，自那件事之后，他加了一个花花公子的名声。据说全级里好看的姑娘都跟他有过暧昧，后来就都变成了女朋友，没有超过三个月的。有些做过女朋友的，还能变成妹妹。

跟我熟悉的几个女孩，也跟他有理不清的关系。但都不是通过我认识，我时常怀疑他是特意绕过了我，找其他人帮他牵线，明明我更熟悉些。

等到我知道的时候，这几个女孩基本都做过他女朋友了。她们甚至不知道我和刘阳也认识。

青春期里的女孩大约都喜欢油嘴滑舌的坏男孩，加上刘阳零花钱多，出手阔绰，很容易哄女孩子开心。这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时间觉得放眼校园，没哪个女孩不喜欢他。

有时他吃饭时，讲着笑话，用胳膊肘子捣我，眼神里充满了“你是不是也喜欢哥”的自信。那段时间，他对我莫名也关心起来，竟然不跟我争吵，有一次我在他家沙发上睡着了，他还帮我盖上了毯子，他的气息离我很近，在我的鼻子上方停顿一会，就好像他在看我，这太诡异了，以前他只会用脚踹我：“能不能去卧室睡，影响哥看电视。“

起初我颇受惊吓，逐渐也就宠辱不惊。我想他大概又在策划什么阴谋，假如我真的芳心动摇，他一定会骄傲地站上沙发嘲笑我：“哥就是逗逗你，你也信。”

那段日子，我在他家吃饭时，都不敢同进同出，总是一前一后，以防我也被人误会成某个”妹妹“。在学校里远远看到他，我立刻避开，假装没看到。如果有人问我认不认识刘阳，我一定会说，不熟。

直到有一次他生日宴，晚上他喝的有些多，大家起哄说：“你妹酒量那么好，让她代。”我心里咯噔一下，完了，按刘阳的死样子，他肯定巴不得我喝醉，回家出丑。

可刘阳说：“他一个女孩子能喝几杯，那都是瞎传的，你们别信。”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丽丽姨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喝得起劲。我突然有些心虚，出门前她特意叮嘱我看着点刘阳，别让他喝太多。我却坐在很远的位置隔山观火，假装我们没什么关系。

刘阳果然喝醉了，他坐在路边不回家，我想告诉他丽丽姨在家等他，快点回去。但我们之间隔着他的好几个女同学，看起来是很亲密的，想必也用不到我，我提腿就准备走。

他突然喊我的名字，喊了一声又一声，吓得我以为他又要骂我，赶紧跑到跟前捂住他的嘴，他顺势搂住我的肩膀，在我耳旁说：“你是我妹，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知道吗？”

我点头说，我知道，你小时候每天能说八百遍。他还是不依不挠，拉着我说：“不一样，不一样。”

等到大家都劝不住他，几个女生也回家了，只剩下他的好兄弟。他还是拉着我不走，此时丽丽姨又打电话给我，让我送刘阳回家。

我放下电话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行吧。

他又甩开我的手说，不行，你一个女孩子，你得先回家。他于是指挥着他的兄弟帮我打车，让其中一个送我回家，目送着我上了车，我才看到他踉踉跄跄地往马路边走。

坐在车上的时候，那男生说：“其实他经常提起你。”我说：“骂我么？”

“你俩怎么语气这么像？”他笑得颤起来：“她说你是他妹，得看着点别让人给欺负了。”

他觉得我什么都不跟他说，他对我一无所知，也不知道我会不会在学校里受什么委屈。但他又说：“她是看着弱，其实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估计也吃亏不了。”

这句才是我真正吓了一跳的话，原来他也不傻嘛。过去他坐在我面前时，我会想有关他的各种故事，就会有一种迷之自信，这个人，我知道他的所有事，而他却对我一无所知。难怪他对上我时，总是落入下风。

五

高中时，有一个下午，班上一个同学打电话说：“你哥跟你同桌打起来啦。”

扯了半天，是刘阳约同桌打台球。那时我和同桌早恋，不知怎么，被刘阳知道。他们两个打了一下午，都算高手，难分高下。我很容易想象刘阳的德性，他一定是自持甚高找人家挑衅，却迟迟赢不了，面子上就很过不去。

等我到场的时候，两个人正打的满头大汗。我直接夺了刘阳的杆子，刚想质问他，却反被他拉到一侧问：“你为什么喜欢他呀。”

我故意说：“因为人家台球打的好。”

“我也打得很好，我又没输他。”刘阳很不服气，见我不为所动，又说：“女孩子这么早就谈恋爱，容易吃亏，再说小心你爹收拾你。”

他这方面倒挺像个哥哥，管得很宽。我嘴里叼了根棒棒糖，靠在门口学他把腿叉成圆规的样子，吊儿郎当地说：“你管得着么？”

他的脸突然气得铁青，有我爸生气时的风范，一把拽走我的棒棒糖扔掉，压着火喊：“流里流气！”转身就走。

第二天我才知道，他因为成绩太差，要被父亲送去省城的重点高中借读了，那是他在我们学校的最后一天。

我们后来见面很少，顶多也就是两家大人聚会时见一面，他总是约我和他的狐朋狗友一起玩，都被我拒绝了。

他会经常问我过得怎么样，每次都是几句就结束，我们也实在没有太多的东西可聊。有时他情绪很低沉，聊完后一看他朋友圈，都是些相当伤感的语录，很杀马特。

我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在评论里嘲笑他，不知怎么，却似乎发不出来了。那天之后，我们彼此突然变得很有礼节。

他再一次对着我生气是刚毕业后的一次，那时我在老家的银行工作，有一次和同事们去新开的一家夜店蹦迪，玩到一半就被刘阳看到，揪了出来，他张口就教训我说：“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女孩子跑这来玩什么。”我一看手表，才十点。

没等我反驳他又揪着我去打车，送我回家。那天恰好停电，电梯维修，声控灯也不亮，他坚持要将我送到门口，楼梯里黑漆漆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我一只手被他牵着，另一只手扶着扶梯，黑暗里他的手湿糯糯的，出了很多汗，有些颤抖，我甚至听不见他的呼吸声。只能听到他缓慢沉重的脚步声。

实际上到我家只有两层楼梯，但却走出了一个相当漫长的感觉。这比任何时候都要诡异。

直到我爸开了门，我才敢转过身看他，看到他有些局促地跟我爸寒喧。

那是2014年，没过两天，两家大人撮合了一桌酒席，试图将我俩的事正式提上议程，刘阳表现很积极，连敬我爸几杯酒，差点连“岳父”都喊上了，气氛很是激动人心。饭局结束后，刘阳单约我去喝酒，许多年来我们第一次私下聊天。

他问我：”你会洗衣服么？”

“不会。”我没好气地说。

“会做饭么？”

“不会。”

“怎么啥都不会干。”他掸了掸烟灰，嫌弃地摇着头。

“你不是说会赚大钱么，请保姆呀。”我挑衅地说。

“呀，难不成你真想嫁给我？”他突然掐灭了烟，靠近我，此时他的样子有些认真，没有笑，我被他突然凑过来的脸吓了一跳，几乎是本能反应地打了个激灵说：“怎么可能。”

他吐了口气，靠回椅背，以我四百度的近视，加上灯光变换，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带着一些笑腔说：“那就好，咱俩要在一起，那多恐怖啊。”

我心想，还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多迟疑一会儿都能引发他的嘲笑。

我们都拿起酒杯，喝了漫长的一口酒，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这本该是我们最为坦诚地面对彼此的一次，却因为长久以来在虚情假意与真情实感间变幻莫测的戒备心，明晃晃地错过了。

那天后，我们又很长时间没再联系。直到我辞了职，决定去其他城市工作，他突然发信息问我：“听说你辞职了，怎么不跟哥说。”过一会又发来一条：“真的要走啦。”

后来他时常在我的朋友圈里评论：“还不回来，要浪到什么时候。”

听我妈说，刘阳毕业后就没怎么谈女朋友，更别说结婚。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不结婚。他说，太难了，适合的有，适合又爱的没有。

我惊讶得下巴快掉了下来，：“您老还相信爱情？”

他瞟了我一眼，气哄哄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找个爱的结婚。我知道我在你心里肯定没什么好形象，不过婚姻是很严肃的事，如果我结婚了，是不可能离婚的。”

末了他停顿一会说，我不像你，你心是野的。

我从没想过他对待婚姻还挺慎重，更没想到他对我了解至斯。但我又有些意料之中。就如同我们年少时，我总以为对他的禀性一清二楚，也只不过是一种模糊的偏见。

那一天，我才第一次认真注视他，他的眼角细长，竟然还是个双眼皮，跟他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