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的创新者
创新似乎已成为现代社会的金科玉律。在这种气氛下,一个人竟唱保守调子,似乎不合时宜。那么,保守与创新,真的势如水火吗?
保守与创新的调和
创新,意味着革故鼎新,或者破旧立新;总之,要破除旧设施、旧格局、旧方法、旧习惯,确立新设施、新格局、新方法、新习惯。要创新,就得破除,就得否定,就得动!
与之相反,保守意味着保持成法,坚守传统,维持平衡,运行有常,中规中矩,不逾祖训。保守就得坚持,就得肯定,就得戒浮戒躁,就得静!
两者一破除一坚守,一动一静,不是正好互相对立吗?当然如此!而且,这种对立还不仅是文字上的,而真正是实实在在的,在现实生活中甚至可能要兵戎相见。
是的,保守与创新确实处于对立之中。我一点也不打算否定这种对立,仅仅想将这一对立依某种诠释寓于一体之中。这意味着,无论创新与保守,我们都要,只是适度调和二者,让其各得其所。这似乎是一种二元论的处世策略,但它更具现实性,因为它更符合事物的本性。须知,任何事物都是亦动亦静、动静结合的。你何曾见过绝对不稳定的东西,又何曾见过永远不动的东西?你熟悉的那些事物,不正是在一定时期内有相对的稳定性,而在适当的关节点上又可能急剧变化吗?既然事物的本性就是如此,那么,除了顺应它之外,别无选择。
我的根本主张就是:保守与创新应兼而有之。在实际生活中,常出现两种迥然有别的情况。其一是,保守与创新集于一身,在这种情况下,不妨让我称之为“保守的创新者”。其二是,一些人倾向于创新,而另一些人倾向于保守,且两者处于对立状态。在这种情况下,两者之间通常并不缺少共存与互补的关系,其相互作用的社会合力决定着事物的演化进程。此时不妨认为,对立着的双方一起承担着“保守创新者”的角色。因此,上述两种看来很不同的情况共享同一个概念:保守的创新者。这是本文的关注点。
现实中的保守创新者
在自然科学领域,“保守的创新者”是一种很自然的定位。
爱因斯坦无疑是自然科学家中迄今最大的创新者。为实现他的相对论创新,他当然要破除一些东西,如牛顿力学中的绝对时空坐标。除此之外,对于牛顿力学的经典理论,他是完全肯定与继承的。就这一点而言,爱因斯坦可以说是保守的。他真正的创新看起来不多:只增加了两条公理,但正是这一创新带来了牛顿力学的根本改造。
达尔文是自然科学中的另一个大创新者。他真正实质性的创新,是提出了新物种形成的自然选择原理。他虽然破除了物种不变的传统看法,但并未放弃原有的动植物分类法。除了对于林耐分类理论的继承之外,即使在他本人擅长的自然选择领域,也多少继承了毕丰、拉马克等人的已有成果。这正表明,达尔文恰如其分地融合了保守与创新,二者的界线划在哪儿,他把握得似乎恰到好处。因此,达尔文也是一个“保守的创新者”。
在社会科学领域,真正成功的创新者也只能是“保守的创新者”。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此处不去谈它。我要强调的是,与自然科学不同,对于社会科学更突出的问题是,创新与保守常常体现在互相对立的不同人身上。下面这个经济学的故事,流传得如此广泛,甚至可以说,它已经成为人类近代科学史上的英雄传说。
故事来自18世纪的英国乡间,那里住着一位勤勉、执着而又恬适的绅士,他就是后来世界知名的经济学家、自由主义经济学的鼻祖亚当·斯密(1723—1790)。亚当·斯密写过不少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国民财富的性质与原因的研究》,今天它已成为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圣经。亚当·斯密的核心思想是:市场中的个人为着自己的利益,无意识地参与竞争,在经济规律——就是著名的“看不见的手”——的支配下,市场自动地达到均衡。因此,一个由自由个体组成的社会,无需政府的干预,就能实现经济的繁荣与稳定。于是,在亚当·斯密看来,没有中央权力管控的自由经济,是最好的经济。除了几次战争的中断之外,此后两百多年的世界史,似乎证明了亚当·斯密的结论。
但是,世界性经济危机的不断来袭,逐渐溶蚀了人们对自由经济的信心;对于亚当·斯密那原来几近宗教教义的理论,陆续出现了一批挑战者,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1883—1946),他所处时代近乎全能式的天才人物;他的代表性著作《就业、利息与货币通论》,很快成为全世界经济学家手中的经典,也成为亚当·斯密学说的克星。凯恩斯思想的要点是:纯粹基于个体决策的经济并不能自动实现均衡;一旦均衡被破坏,某种集中权力的适当干预是必要且有效的。凯恩斯的理论成功地应对了上世纪30年代的世界经济危机;此后的近半个世纪,无疑是凯恩斯主义的黄金时代。
然而,这个故事还没有完结。在上世纪70年代到来的世界经济衰退面前,凯恩斯主义失灵了。这就轮到凯恩斯遭受亚当·斯密的命运:面对一大批挑战者。凯恩斯主义的对手主要是所谓新自由主义者,他们的领袖就是芝加哥学派的经济学家弗里德曼(1912—2006)。弗里德曼及其支持者重申亚当·斯密的自由主义观点,只是将其置于更严密的逻辑论证的基础上,这种论证即使以现代数理科学的标准来衡量,也是近乎完美的。
前后对立的经济理论交替否定的过程确实有趣,不妨略作分析。在否定“看不见的手”的全能作用这一点上,凯恩斯确实推翻了亚当·斯密的教条;他关于政府适度干预有效性的理论,是对于传统的亚当·斯密学说的重大创新。事情的吊诡之处在于,曾被认为是伟大创新的凯恩斯主义,竟被新的创新者弗里德曼推翻,至少是部分地被推翻了。在新自由主义者面前,凯恩斯主义者并没有立即缴械投降,而是依然坚持原来的观点,至多作某些修改。于是,曾经的创新者就成了保守主义者。那么,凯恩斯主义者到底是创新者还是保守主义者?至于弗里德曼,就他跨越了凯恩斯主义而言,他当然是一个创新者;但就他坚定地捍卫传统的自由主义经济观点而言,他似乎更像一个保守主义者。况且,弗里德曼未必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被某个“新凯恩斯主义者”所否定。如果是这样,那么,弗里德曼到底是创新者还是保守主义者?
我们似乎已陷入一个悖论之中。走出悖论的方法看来是:干脆承认,凯恩斯与弗里德曼都是“保守的创新者”!我们推出的“保守的创新者”这一名称,看来还真管用呢。
在社会科学领域,诸如此类的故事还有许多,不必一一列举。
几点启示
至此,我们发现:无论是历史进程中还是思维过程中,创新和保守的交织与交替是一种常态,或者说是一种规律。何以如此?这一事实的背后隐藏着什么精微的机理?这并不容易回答,它必定引发出一系列深入的思考,我并不着意于此。更有趣的问题或许是:对于现代人,尤其是学者,创新与保守互相交织这一事实有何启示?主要的启示至少有如下三点:
首先,不要将任何理论定位为永远的创新理论,也不要将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定位为永远的创新者。我们已经目睹,黑格尔主义、达尔文主义、新康德主义、凯恩斯主义都经历了从被誉为创新到被责为保守的过程,它们的命运,也将是任何今天尚如日中天的辉煌理论的宿命。你大可不必为此而忧伤,这不过是服从事物本身固有的逻辑罢了,那应是一件令人气定神闲的事情。
其次,你永远不要过分迷恋创新,不要唯创新是尚。人类固然永远需要创新,但并不需要时时创新、处处创新、事事创新。人生的大部分经历毕竟由不那么显赫的日常事务构成,它们谈不上是什么创新,但不能说,这种平常的生活是毫无意义的。我们生活中的每一秒都是值得珍惜的生命的一部分,而且都在为不期而至的创新活动积蓄着能量。身处创新的时代,倘不能进入时代潮流的主流,固然是一种难以释怀的遗憾;但应明白:社会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更多的人安于守成守常,兢兢业业地做好分内的每件日常工作。那种唯尚创新、不屑于细务的做法,适足以导致一无所为。
在今天的学校中,要不每天鼓吹点创新,实在是跟不上潮流了。倘若使学生荒废必不可少的日常学习,让其盲目地醉心于创新梦,那就真正误人子弟了。实际上,正是那些最热心的鼓吹创新者——其中许多是行政官员——多半一辈子也没有作过什么创新,根本就不知道创新是怎么回事儿。正是这种盲目鼓动创新的狂热,在催生着今天学界的浮躁。它甚至给全社会造成普遍的误导:似乎创新是天下最容易不过的事情,是无论什么人都会鼓捣几下的!即使是不乏创新成果的职业研究者,也会明白:在完成一次创新之后,一定得有一段不那么惊心动魄的平静工作,用以消化、巩固与传播已得的创新成果,而不是盲目服从于不间断的创新冲动,以致将现有创新成果抛诸脑后,任其湮没。就社会而言,对创新的不断需要,也是从大历史的角度来说的;就某个特定历史阶段而言,需要创新的紧迫程度则可能很不一样,某些时期对于创新仅有低度的依赖,在这种时候过分强调创新,显然是不合时宜的。
最后,你务必不要抱负过大,以为在个人涉足的每个领域都能作出创新。个人精力毕竟有限,更不必说今天科学技术日新月异,无论哪个领域都积累了海量的信息。如果不去熟悉且掌握必要的材料,你如何能有所创新!在今天的学校中,没有哪一门课的教师不在要求学生创新。先生们大概根本没有想过:如果一个学生选了10门课程,他将如何在每一门课作出创新,以不使各门课的教师失望?学生还是走路不稳的孩子呢,却被要求事事创新!正是这种貌似先进的教育理念,每天都在误导着我们的学生,使其无所适从。
在我所在学校博士生学生会组织的一次讲座上,我曾大声疾呼:请不要将太多的时间花在我的课程上!任何教师都特别看重自己的专业,我自然也不例外。但正因为我看重自己的专业,就不能不更深切地意识到,学生对各自的专业也有特殊的关切。你们急于要作出创新的,首先是你们自己的专业。如果我竟然要求你们更关注我的课程,在学习我的课程时一定要作出创新,那就是我的错位了。这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今天回想起来,我丝毫也不为当时颇为保守的呼吁而懊悔,倒是为对学生取负责任的态度而倍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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