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一狱
没有人不知道何谓监狱,但未必有人去深究如何定义监狱。人们通常说囚犯被关在“高墙之内”。如果将监狱界定为“难以逾越的高墙围住的处所”,大概无人反对。
据此定义,即使不能完全准确地辨别监狱,也能指出那些酷似监狱的场所。不幸的是,这样一来,许多堪称模范的公民所居就近于监狱了。
铁窗风味
在中国,在居室的窗户上装防盗网,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在获得住房之前,我连装防盗网的资格都没有,望着搬进新家的人一户户将铁条钉上窗户,羡慕得眼球都鼓了出来!
后来我终于也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还是欣喜万分,立即在窗户、阳台上安上防盗网,好让从窗下走过的老熟人知道:我也属于尝到“铁窗风味”的阶级了。其实那时还是穷酸一个,窗户上的铁杆杆锈迹斑斑,油漆也没刷一点,房子未必比监狱好。但当时就是觉得漂亮、气派、耐看!当然,绝不会担心被人讥笑“关在鸽子笼里、饱尝铁窗风味”。不满意这个的,有本事自己去弄一套住住!
改革后三十年,就数房产业发展最快。对我来说,窝在鸽子笼里的岁月也很短,很快就搬进一套高层住宅里去了。吊在半空中,也用不上防盗网那种玩意,竟然免去了铁窗风味。
此后,我就只有观看别家装防盗网以慰余兴了。这种观赏并不乏味。房地产业成长了三十年,防盗网也随之进步了三十年,绝对今非昔比了。有多少新式样或许说不上,但肯定是一色的不锈钢了。
对比之下,当年住的那种鸽子笼,真正是惨不忍睹,甚至不再有去望一眼的兴致了。不过,再漂亮的防盗网,终究不过是一个铁窗而已,看多了也不过如此,慢慢就退出了我的视线。此后,竟有好多年根本就没想到防盗网这回事。
旧事重提的机会,出现在今年春节。节庆之后,我与他人一样吃得太多,不得不穿街走巷,信步闲逛,以期将肚子走消一点。无意之间,我走到了一个平常未曾到过的小区,其中大多为中下挡的五层公寓。
在完全不经意的一瞥中,一幕奇景蓦地进入我的眼帘,一时让我惊奇得目瞪口呆:就在我面前,一栋五层楼的整个一面墙,从顶到脚从东端到西端,完完全全地被一张硕大无朋的防盗网裹着,不放过一块芭蕉叶大的地方。眼前除了白花花的一片之外,再看不到任何东西,尤其看不到(至少是看不清)与家居生活联系起来的一切:放置于窗台上的鲜花、盆景;活动于阳台上的稚童、弹琴的少女;格调不一、争奇斗艳的窗帘;别出心裁的墙面装饰……,
这一切都被那张钢铁大网无情地遮盖净尽。在这里,晶莹闪亮的钢铁网,无论它如何造价不菲,都显得丑陋不堪,让人意兴全无。那一刻,我竟对窃贼生出一种莫名的同情:毁窗入室的窃贼,也许仅仅窃取些许财物,以解燃眉之急。而面对这个不留一角的大网,则唯有徒叹奈何了。
当然,我并不会真正为窃贼操心。我只是想,这些住户真有万贯家财需要如此严防死守吗?凭合理的推理,他们至多不过小康之家,真正富甲一方的土豪不可能住在这种地方。就凭守住那一点点财产,值得将自己如此严严实实地围起来吗?这已不是鸽子笼,而是地地道道的铁桶栅栏了!关在其中的人舒服吗?有自豪感吗?离不开铁栅栏保护的人,或许与窃贼相比既富且贵,但我总觉得,其生存状况实在并不比窃贼好多少。
我只希望,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孤例,不足以动摇我对所在城市的好感。但事实并不成全我的愿望:转了几个街区之后,我不能不承认,覆盖整块墙的防盗网无处不在,并非独家专享!现在,我只能寄望于:使用该“专利”的,或许就这个城市吧。好在我肯定不可能走遍全国,不致在事实面前完全失望。
盛世理想
铁窗事小,与之联系的事情却甚多。最主要的问题当然是铁窗的防盗功能。不必说,正是盗贼的存在致使有了铁窗的需求。同样明显的是:贼越多需要的铁窗也就越多;遍地铁窗正表明盗贼横行天下。
我们这个“礼仪之邦”从来如此吗?这就要请教历史学家了。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愿意写一部《铁窗传奇》,或者,一部《盗贼史》。为盗贼修史,听起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实际上不见得比其他专门史——例如《顺臣史》——的意义更小些。
中国历史从来都是一治一乱。乱世中肯定盗贼蜂起,就不去说了。那么,一旦治世来临,是否就盗贼绝迹呢?事情应当不致如此,否则捕快之类的人员就得长期歇业了。
经某些大人物的经营之后,今天的治理理论已经登峰造极了,似乎一个空前盛世即将来临。这自然引起人们对历史上的一些盛世的兴趣。最著名的盛世有三个:文景之治、贞观之治、康乾盛世。在这些盛世中,盗贼绝迹了吗?
历来都说“天下苦秦久矣”;实际上,天下苦先秦的混战、苦“楚汉相争”也久矣,只是除了暴秦之外,其他时期罪责难明罢了。而文景之治,正是上承那“久矣”之苦,终成盛世,实在功莫大焉。《资治通鉴》称,文景之时,“海内安宁,家给人足,后世鲜能及之”;又说“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盛世景象已跃然纸上。但毕竟着墨不多,是否真正海晏河清,则不得而知。
贞观之治,更是盛世中的盛世,历代史书都不吝赞美之词;流传千年的一些故事,更成了脍灸人口的传奇。例如,据说629年全国判处死刑不过300人,当时的350余州(或郡)平均每州不到1人。如果今天的重罪率也如此之低,不知周强们该如何闲死!
史载632年,天下共390名死囚被释放回家与家人共度春节,节后全部返回监狱,无一逃亡!今天的监狱敢冒这种风险吗?如果认可以上事实,那么,就不能不承认,贞观之治必居历代治理之冠!至于那时是否真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1500年之前的事情恐怕也难以确知。但说那时盗贼极少,至少远远少于今天,应当没有疑问。自然,贞观年代绝不会防盗网遍于国中!
那么,离我们最近的“康乾盛世”呢?近年来影视剧发疯似地歌颂康乾,不知这两个老皇帝在地下是欢欣还是惊愕?康乾当然自有功德在,奠定现代中国的版图就是无人可比的巨大贡献。但是要说康乾年代河清海晏、盗贼绝迹(或者远遁?),则绝非事实。实际上,几乎整个清朝年间,中国社会根本就没有安静过;除了兵燹不断之外,流窜海内的江洋大盗就不在少数。如果不是那时就已骚动不安,乾隆去世不久之后发生的天理教之乱,就有些不可理解了。
因此,无论康乾的拥趸们如何刻意拔高这两位帝王,都不能将成就“河清海晏”的美名奉与他们。
如上所述的几个特殊年代,纵然不能用来说明历代社会的一般情况,但多少能够据以作出某些概括性的结论。我最想指出的就是:纵观历史,社会上流行盗贼,可不是什么变态,而是常态。有盗就须防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们的先人,所积累的“防盗术”或许不少,但较之于今人,不能不甘拜下风。至少,古代根本就没有“防盗网”这种东西!就是故宫这种头等禁地,以现代的标准衡量,其防卫手段实在非常一般。否则,清末民初那震动海内的故宫失窃案,根本就不可能发生。
民间的疏于防患,就更不必说了。直到离今天很近的年代,普通百姓大都没有外出锁门的习惯。我刚工作的时候,上班时就没想到要锁宿舍。这在今天,简直是骇人听闻!究竟是新时代的盗贼陡然增多了,还是人们的警惕性空前高涨了呢?
为了降低人们对于“盗贼蜂起”的焦虑,媒体热衷于另一类新闻的报道:拾金不昧者多着呢!谁都知道,这根本抵消不了对被盗的担心。在这一点上没有什么好争论的;不信邪的人不妨将钱包放在未锁的车中试试!
无论如何喜唱高调的人,肯定不会去做这种结果毫无悬念、无端破财的实验。我不想过分解读这一稍差人意的现实;但至少,你没办法将今天说成盛世!
有趣的是,我们这个民族恰恰特别具有盛世情结,这无疑是特喜歌功颂德的帝王文化的产物。客观地说,西方人也未必不爱唱高调。但据我观察,至少现代法治国家没有人纠结于什么盛世不盛世。
今天的欧美人不说自己焦头烂额就很不错了,谁敢以盛世相称?尽管不是盛世,我在旅游时还是发现,欧美人的防盗意识大大不如我们,至少没看到我们这里无处不在的防盗网。这是西方人没有“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还是那里的盗贼确实少些呢?
能无铁窗?
如此说来,今天铁窗之于我们,就是一种不可缺少的需求了。
需求的东西,不见得就一定令人喜欢。在许多人看来,铁窗就正是一种需求而不讨人喜欢之物。要数落铁窗或者防盗网,实在容易,下面就是它的一大堆缺点。
● 每天都进入你眼帘的住宅,本来应成为让你赏心悦目的艺术品;而防盗网则是强加给住宅的一件丑陋的装饰物,它让你对尊府的任何美感消失殆尽。“防盗网也可以做得很美观啊!”——那就需要告诉你:盾牌也可以做得很美观!你乐意用盾牌来装饰你的尊容吗?本质上,一个制止罪徒的东西,完全与美感无缘。
● 说“铁窗风味”正是被监禁状态,并非仅仅是一个比拟。防盗网严密防护下的居室,实际上真正具有监狱的元素,居住于其中的人未必没有坐监的感觉。你无法从防盗网中伸出头来,远眺城市美景,这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遗憾。但在出现紧急情况时,例如在发生火灾、地震、人身侵犯之类的情况下,试图从窗户逃生而被防盗网所限的人,就明白自己如蹲监狱了。极而言之,每套被防盗网封死的居室,都是一所监狱,至少是潜在的监狱。如果防盗网覆盖了全国所有的住宅,那么,14亿人岂不都进了一所大监狱——地道的“神州一狱”!这种情景,还不令人不寒而栗吗?
● 铁窗的防盗功能,或许被不适当地夸大了。高超的窃贼,仍然有多种方法潜入装了防盗网的居室;这一类的事件,并不少见于新闻报道。这一层理由且放在一边不谈,更重要的是,防盗网所能保住的利益,不足以补偿它所带来的损失,这就违背了平衡成本与收益的原则。除了其他较明显的损失之外,紧挨着你的防盗网尤其让你气馁,让你尊严扫地,更无自豪感可言。如果你是一个爱国者,这种感觉将尤其令人不安。如果每家每户都躲在防盗网中,你还能以国泰民安傲视世界吗?
● 当然,那个并不廉价的防盗网还得你破费,想必你不会认为这是一件小事,除非你财大气粗——倘如此,或许你不如用比防盗网更体面的办法:安装摄像头;安装警报器;雇用保安;豢养狼狗等。然而,所有这些办法都不可能让你获得自豪感。
既然防盗网弊病多多,那就值得考虑它是否真的不可缺少。拆掉防盗网,肯定会让一些窃贼连连得手——你永远不要天真到相信:通过宣传、教育与感召,能够使盗匪改邪归正。真正的问题是:拆掉防盗网的损失,与免除防盗网的弊端之所得,何者更大?
于此,有两种不同的算法。其一是:就单个失窃者而言,很可能装防盗网更合算;一次失窃可能损失巨大,而对于一次性安装防盗网,你可能并不在乎。其二是:就居民总体而言,少数人失窃损失之总和,通常远远低于众人安装防盗网的总费用!在这个意义上,拆除防盗网绝对是值得的。但少数失窃者的损失岂不惨了?其实,凭借某个很简单的保险机制设计,就可以将个人的损失分摊到众人头上,人们不太可能反对这种更具有现代精神的统筹安排。
这一点也不是纸上谈兵,实际上已有人做过了,此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薄熙来。薄氏凭借其少有的强势,一声令下,拆除了重庆市居民的防盗网。重庆王大发神威,谁敢不从!也没有听说,重庆人因此而都被偷惨了。我对薄熙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太子党,从无好感。但也不能因人废事,薄在重庆干的这件事,应当说是一项成功的德政。
互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