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礼赞
世上事,形形色色,有两类特别值得注意:其一遭举世否定,例如希特勒的纳粹运动;其二被举世拥护,这我就想不出好例子来了。你想必会说,无论如何,文革不会是举世拥护的例子吧?倘若那样,你还能不愤怒否定?但我现在已经没有断然否定的信心了。在你因这一恐怖断言晕倒之前,我肯定得说出充分的理由来。只是这样一来,岂不真正要来一番“文革礼赞”了?但我并不打算列举文革的“功德”——有健全思维的人恐怕也做不到这一点;我只是想告诉你:有多少人怀念、看好、甚至盼望文革。对此,与其仅仅大呼荒唐,倒不如爽快承认现实,然后再去细细审察这究竟是为什么。
“走资派”看文革
今天还戳着某人脊梁直呼“走资派”,肯定不合时宜,而且恐怕也没有人敢。但不可否认,当年的“走资派”——本人及其家人或支持者——并未完全消失。不值得咬文嚼字解读“走资派”,它实际上就是官僚阶层。我不想去全面评价这一阶层,这并不容易。
谁都知道,“走资派”在文革中险逢恶运:大多数人一度被剥夺了权力,几乎直接从天堂贬入地狱,在接连不断的批斗中脸面丧尽,身心俱疲,不少人甚至命归黄泉。有些人结局之惨烈,放在任何年代都远超常人之想象。例如,煤炭部长张霖之在文革一开始就直接被领袖点名,几乎顷刻间即死于暴民的棍棒之下。
幸而,走资派的恶运时间不长,不久之后就被陆续“解放”,到文革结束之际,大多数人官复原职、甚至加官进爵了。
走资派当然是文革的受害者,尽管并非主要受害者。如果他们也“礼赞”文革,那么文革究竟是什么怪物就颇费思量了。
今天正是现出如此怪象的时候!我就来揭开这一秘密。在文革的利斧砍向受害者时,它朝着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一方面对着走资派,另一方面则对着完全没有抵抗力的小民,对后者管控、凌辱、抓捕、批斗、抄家、驱赶,无所不用其极。这两种不同的冲击构成两个不同的文革。走资派当然是第一个文革的受害者,无论当时及后来,他们都不可能拥护这个文革,唯有深恶痛绝!
那么对第二个文革呢?走资派的取向或许不能一概而论。不排除其中的少数人在大难之后大彻大悟,意识到他们与底层受害者同是“天涯沦落人”,都应该得到解放;要纠正的并非仅仅是一部分人的受损,而是致使个人权利受到普遍侵犯的那种社会机制。但这类人只是少数,不足以改变社会的主流取向。
因此,文革后人们看到的主要景象是:官员们“衣锦还衙”,依然高官厚禄、颐指气使、冷漠粗暴,对备受凌辱的小民毫无同情心;仍然如同先前一样,维持那种强势的管控模式。简言之,他们礼赞、支持第二种文革;只要需要,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主导这种文革。
在最后这一点上,你看到什么荒谬矛盾了吗?一点也没有!简直是理所当然。要走资派们不礼赞文革,那真是违背“万有引力定律”了,那是他们的利益所在啊!
如果是这样,文革的来临岂不就在旦夕之间吗?那倒也未必。文革是否发生,不仅决定于适当的社会条件(包括权力结构、社会构成等等),也决定于一定的情势;就正如一场大火不仅需要干柴,而且还需要点火人。现在你看到点火人了吗?
造反派看文革
说今天还有一个完整有形的造反派存在,大概无人相信。当然,造反派的“遗民”依然散布于全国各地,其中就包括蒯大富、韩爱晶等大名鼎鼎的人物。但他们还是一个活跃的群体吗?还是一支在某种号令之下会一呼百应的有组织队伍吗?无论当年造反派如何气势如虹,甚至一度扭转乾坤,今天都偃旗息鼓、时运不济了。
今天造反派如何看待文革?最简单的概括就是两个字:怀念!
你不太可能从公开出版物上看到这种怀念。至于在自媒体、私人聚会、街谈巷议中,对于文革的怀念、赞赏,则几乎无日无之、无地无之。我刚刚走过一堆草根聚集地时就听到:狗日的太黑心了,就该像文革时一样,由造反派来收拾他们!说这种话的也未必是当年的老造反派,但无疑是造反派的精神继承者,其思维方式、情绪倾向、行事风格,都应算在造反派这一群体之内。
当年的造反派或多或少都受到过任性的权力的侵凌,一度尝到了造反打天下的快意。在文革高潮期,一队队的年轻造反派,臂缠红袖章,腰挎长短枪,威风凛凛,招摇过市,风驰电掣,何等快意!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在回首往事时要不豪情满怀、热泪盈眶,是不可能的。在人生的所有快意事之中,最刺激的该是打天下了。造反派的激情回首,恰恰是打天下者对其战斗历程的一幕幕回顾,普天之下还有比这更惬意的事情吗?当然,尚未完全痴迷的造反派明白,他们并非真正的的陈胜吴广,他们的导师还坐在宝鼎上呢!
理解了这一层,对于造反派在回望文革时的深情一笑,就不必再怀疑,而且也能给以某种同情的理解了。
今天,蒯大富、韩爱晶等及其战友,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不再是当年那种天真、冲动的造反派了,对于文革的历史与经历,肯定已有理性得多的看法,多半也不再有改天换地的雄心了。但有一点大概会至死不变,即在谈到当年那些“英勇壮举”时的无限自豪感。这不正是对文革的深切怀念吗?你会说,即使怀念也未必是肯定;但任何怀念都不可能完全排除肯定、礼赞的成分!是否确实如此,也不一定要问蒯大富,或许你自己或家人就有真实感受。
红卫兵看文革
许多造反派就是红卫兵,例如蒯大富就是。但像宋彬彬、陈小鲁及“西城纠察队”的人,则并不归属于造反派,他们是更地道的红卫兵。正如今天一些人所力倡的,红卫兵的主要特质就是红色基因。这一类的红卫兵,根本无意将自己混同于普通造反派!
今天红卫兵还在吗?当年戴着红袖章、一身戎装的红卫兵,或许已经消失于历史的烟波中。但红卫兵群体及其精神继承者,则不仅存在,而且是最引人注目的强势存在——他们正坐在大大小小的权位上呢。今天是“红卫兵掌权”,这一事实没有任何疑问,而且多年前就被人预见到了;预言者中就有大名鼎鼎的钱理群!
与红卫兵的红色基因联系在一起的,还有整整一系列红色事物:红色血统、红色家族、红色江山、红色理想……。在文革中,红卫兵激烈主张以纯红色血统的“红五类”包打天下——亦即垄断所有社会资源。后来在父辈们的劝说下,他们放弃了这种鲁莽的、犯众怒的策略,但在基本精神上,他们的主张是被官方认可的,尽管不再大事声张,实际上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方针。在“还是自己的子女可靠”这一著名指示下达之后,红色血统接班的路线,就成为毫无疑义的国策,红卫兵对国家的掌控,无论原则上还是事实上都固定下来了。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必要考虑红卫兵对文革的态度吗?如果连红卫兵都不愿提文革了,那么就证明,中国的文明进步已经确定无疑了。这显然不是今天的现实。希望看到这一现实的人,就稍安勿躁吧。
资本家看文革
公私合营之后一段时间拿利息的资本家,今天多半已经离世;他们如何看文革,就只有到阴曹地府去打听了。
那么文革如何对待资本家呢?这就不必去询问任何人了。文革姓什么?当然是姓“社”!它宣布要横扫的就是资产阶级,资本家能往哪里逃?这叫做在劫难逃,实在不算冤枉。文革中资本家吃了多大苦头,就不必说了。北京城中一个孤老太太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仅靠一祖传老屋的微薄房租活命,红卫兵二话不说就定她为资本家,批斗、剪阴阳头、抄家之后扫地出门。这算进了炼狱吧,今天还想再来一次?在各阶层中,资本家岂非最不可能“礼赞文革”?
才不是!你没注意到,前一段时间报道了一段最耸人的新闻:刘强东、马化腾等工商界巨头,穿着红军服、戴着八角帽,重走红军路并朝圣延安去了!恰恰此时文革的鼓噪甚嚣尘上,如果北京城中举行1966年那种818文革大检阅,刘强东还能不直奔北京接受当今圣上检阅?这不是最热烈的礼赞文革又是什么呢?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的身份。刘强东是什么?资本家!一个雇工无数的亿万富翁还不是资本家?他只能使当年含辛茹苦聚一笔小资产的老资本家们自惭形秽!但今天的资本家早就今非昔比了,他们已被“三个代表”理论染成红色,可以入党了。新旧资本家判然有别,理论与现实都提示了这一点。至于马克思老先生是否认可这种最新潮流,则不得而知。当然,今天我只关注一件事:资本家礼赞文革吗?岂止是新资本家,我看不出老资本家就一定不是这样:跟着潮流唱唱赞歌,从来都是国人的优美习惯!
只是,资本家会真正礼赞文革吗?我仍然持疑。“重走红军路”的刘强东,不过是指望用这种炒作吸引更多资本、发更多财罢了。以他的灵敏嗅觉,岂不知道今天风向变了!如果他连作点应景文章的敏感与本事都没有,还能积累起今天那偌大一份家产?但如果文革真正来临,而且仍然时兴50年前的那一套,仍然是高帽、大字报、棍棒伺候,无论他衣帽多红、心多诚,恐怕都会明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学潘石屹逃难去也!
这样一来,资本家是否“礼赞文革”的问题,就只好暂时存疑。世事波谲云诡,谁能尽知天机呢?
知识人看文革
知识人是否为文革的最大受害者,或许会有争议;但知识界肯定是反响最强烈的文革受害者。那些能说会写的知识人,在大难来临、泰山压顶之际,当然一个个明哲保身;但一旦雨过天晴,就看他们评点天下了。1980年代的伤痕文学可以作证。因此,如果谁说“知识人礼赞文革”,那么,真是太不可想象了。
我敢说,这没有什么不可想象。
对于中国知识人,我持一种最不通融、最不怀善意的估判:
现代中国的所有坏事,都是知识人率先挑起的。
1920年前后,激进文人掀起的狂潮,彻底中止了共和体制渐进发展的进程,开启了激进化的整个时代。
1930年前后,知识界的激进势力鼓动起盲目的亲苏运动,喊出“保卫苏联”这种荒谬绝伦的口号,其余波至今犹存。
1940年代,知识界的普遍左倾,决定了中国命运大决战的走向与结局。
1950年代,投机的无良文人的鼓噪,既推动了阶级斗争浪潮的一波波高涨,也推动了导致大饥荒的大跃进运动。
1960年代,激进文人打头阵的极左批判运动,为文革准备了舆论与思想武器……。
注意到这一切,怎么能断言,知识人会放过挺文革的机会呢?近年来人们看到了:走在官方文宣机构之前,激进文人鼓吹文革的“雄文”就出来了,所吹响的号角震惊海内外,最轰动一时的就是媒体人李光满的雄文《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进行》(人民网,2021.8.29)。
对于一场毁灭中国文化、陷无数知识人于深重苦难的文革,热心吹捧者之中居然还有知识人,而且恰恰是这些人最能摇唇鼓舌,岂不怪诞!但这一点也不违背现代中国的逻辑与现实。现代中国正是那些激进知识人的一件产品,是他们得以自豪于世界的一项旷世成就;他们如果不礼赞“史无前例”的文革,就真正不可理解了。
如果你承认以上所述都能言之成理,那么就没有理由怀疑:“礼赞文革”就是今天广被四海的无情现实!当然,“礼赞文革”并不能真正替文革贴金;至于是否能替文革招魂,那么就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