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谎言

有一样东西铁定是坏东西,世人最无争议,它就是谎言。真的,你可听说谁赞美谎言来着?但具体说到哪些是谎言,世人就难有共识了。如果说到“千年谎言”,即自古迄今一致公认的谎言,那就更难寻了。我却实实在在地发现了一件,不妨让你见识一下,它就是“皇恩浩荡”!你听说过谁赞颂皇恩浩荡吗?当然有,历代臣子在君主之前都是这样,就是惨遭诛杀的臣子,在引颈受戮之际,亦是如此。但在感恩戴德的臣子心中,“皇恩浩荡”究竟有几分真实性呢?你不认为,它就是一句地道的谎言、而且就是千年谎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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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王之德

说“皇恩浩荡是千年谎言”,岂不是对历代君王的不敬?这就不能不看看君王的恩德如何。

现代人已不易想象,什么人竟然受到“皇恩浩荡”这种欢呼。如果仅仅顾名思义,倒也简单:这都不过是宫廷的传统礼仪罢了。但到了“皇恩浩荡”这种地步,那个心安理得地领受这种超级谄谀的皇帝老儿,也该恩德如山了吧?

这种传统已经扎扎实实地延续了几千年,乃至不再有人还记得它始于何时。我宁愿设想,古代君王就是德行崇高;在万民面前,就是如山如海;就是有资格接受顶礼膜拜。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有延续数千年的对君王之无条件服从与称颂呢?

然而,这终究不过是设想而已。今天,无论科学如何高扬,对远古社会的认知仍然主要满足于想象,因为人们手头恰恰缺少最需要的文字资料。即使成天紧盯地下,也收获甚微。就是“三皇五帝”,谁知道那不纯粹出于想象呢?

文献资料的密集出现,已经到了孔夫子时代。正是孔夫子开始频繁地称颂“先王之德”。今天,已经无法确知,孔夫子究竟依据什么史料来高评那些先王。他是仅凭想象还是有所依据,这一点不再有什么重要性。对于那个晦暗朦胧的“先王时代”的任何描述,现代人就干脆相信也罢,尽管自古迄今的理由仅仅是:传说如此!超出传说之外,即使最博学的古史学者,也不太可能成竹在胸。

今天,每年都有官方主持的公祭“炎黄先祖”。在黄帝陵前跪倒的那一大片,无疑都是虔诚的炎黄子孙。然而,他们对于“炎黄”的崇拜,实际上不过是一种信仰而已,与“犹太人信仰亚伯拉罕”不会有太多差别。如果要建炎黄的庙宇,那么加于炎黄塑像的,一定是皇冠帝袍,而不是儒冠儒服。历史已经赋予古人一种本能:不假思索地将后世对帝王的尊崇,加之于所有先祖。既然如此,人们怎么会排斥“先王之德”呢?干脆,就让我们接受一条公理吧:

先王之德来自传统对后人的馈赠!

那么真实性呢?这种问题就留给老学究吧。

帝王之资

坦率地说,对于每年黄帝陵前的喧嚣,我不免有几分疑惑:西装革履的现代人拜倒一地,何苦来着?对于自己多半难以置信的物事,怎么能够倒地便拜呢?

我当然知道,大多数人比我世故得多,不会天真地冒出这种傻问题。稍有历史洞察力的人都会知道:需要后世祭奠膜拜的并非远古先王,而是后世帝王。对于皇权的崇拜,基于十分现实的利益考量,而多半不是基于什么宗教或道德传统。

敢于发明皇帝尊号的秦始皇,比所有帝王都更精明,他明白地知道:帝王的尊严来自其现实的无上权力,而不是来自对先王的继承。“皇帝”称号本身就包含了对先王的某种失敬。但秦始皇不免走得太远了,他完全不必直截了当地驾凌于先王之上,这样做势必冒犯众多的先王崇拜者,尤其是冒犯了已经人多势众的儒家人士。秦始皇之后的帝王就老练圆滑得多,他们给皇权披上尊崇先王的儒学外衣,这样丝毫不会降低帝王的尊崇,又不致对强大的传统失敬。况且,对传统的尊崇不过是一种例行宣示,这于帝王们毫发无损。

这样,在儒家的帮助下,后世王朝完成了自己的“皇权崇拜体系”,那是文明史上一种最完备、最精致、最强势、因而也是最虚伪的崇拜体系,它所具有的那种如泰山般压倒一切的力量,至今都让人不寒而栗!要体验一下那种恐怖力量,只要去观摩某场古装戏,看看皇帝出场的场面,那是从西方戏剧中体会不到的。你能感觉到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哈姆雷特有什么吓人威严吗?

如果说,中国的皇权崇拜体系还有什么优点,那就是:中国帝王的神圣性来自于“帝德”。而帝德则是一种复合体,它一半来自于传统,也就是历史的惯性;一半来自于现实德行。前者相当于一种“神性”,乃是上天赋予,不可能从现实修炼中获取;后者则属于“人性”,它离不开现实的修为。所谓“帝王之资”,就是上述的神性与人性的某种综合。可见,至少在公开宣示上,帝王德行是重要的,帝王们并非可以为所欲为。这就多少对帝王有所约束。或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数千年的王朝史还不至于黑暗无边。

这就表明,皇权崇拜基于“天赋神权”与某种“帝王德范”,前者是非理性的,而后者则需要帝王在道德上有某种模范表现。中国历代的宫廷教育都包含一定的道德训练,不能不说是东方文化中一个值得肯定的因素。至于其实际效果,则不妨“信则灵”罢。

江河日下

王朝政治的真实状况如何,在辛亥之后就不再有直接的观察机会了。不过,依据古代文献以及一定的常识判断,仍然可以得出某些或多或少可信的结论。

王朝政治的轴心,无疑是君臣之间的互动。中国历史悠久,几千年间代有变化,前后差距想必不小,忽略这种差别造成的误判可想而知。此处我的结论当然依据自己的判断,无论我抱有多大信心,都不能指望完全的可信度。我并不过分关注某个特殊时点的状况,而宁可更注意在时间上的动态变化。

我的第一个基本结论是:

中国历史大体上处于下行状态:君臣关系持续恶化。

这一结论显然不能从一时一事得到证实,但长期趋势应当并无误判。在上古乃至中古早期,总的来说君臣之间保持某种通融的相互关系,在最好的情况下甚至接近于平等交往。从史籍中看到,先秦时代君臣之间的其乐融融、魏晋时代君臣之间的频繁交往、宋代君臣之间的诗文唱和,都给现代人留下了富有诗意的想象空间。

另一方面,如果你有机会进行某种时空穿越,将朱元璋对待臣下的某些故事,在唐宋时代的宫廷讲述,很可能会使听者难以置信。如果某个古人足够长寿,有机会目睹帝王们愈来愈升入云端、贱视臣下,乃至刀斧相加,不假颜色,岂不会哀叹世道递嬗,江河日下!

如果上述结论可信,那么就不能不认可相关的如下结论:

在王朝时代,文明不是在进步,而是在退步!

这当然令人沮丧,但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与以上结论有关,下一个结论也值得注意:

蒙古入侵划分了中国史:之前的文明与之后的野蛮恰成对照!

如果结合“崖山之后无中国”这一名言,那么,“蒙古征服中国”之恐怖,就更鲜明、更清晰了。

不妨重点对照一下宋明两朝,它们分别在蒙元之前与蒙元之后。宋朝的最大一项德政是“不杀文臣”。这是打天下的武人赵匡胤亲自定下的规矩。赵宋一朝君臣之融洽,就是今天也难以想象。北宋的大臣在宫廷中与皇帝公开争论,甚至不免疾言厉色;一个大臣说话时太激动,将口水溅到了宋仁宗脸上,皇帝不过是以袍察脸而已。

而与此相反,明朝皇帝不仅没有这种雅量,甚至在朝堂上对大臣“脱下裤子打屁股”,这种骇世奇观就更不必说了。明朝的野蛮政治似乎直接源于朱元璋的毫无教养与怪诞理念,但其深层原因,则不能不追溯到蒙古人近一百年的野蛮统治。

明白了这一点,你还能盲目地崇拜成吉思汗吗?

如果认可本节的分析,那么就大致可以说,在文明史的近一半时间内,帝王们并不善待为之效犬马之劳的臣下。对于这样的帝王,臣子们值得欢呼“皇恩浩荡”吗?我相信,一定会有醒悟之人,面对“皇恩浩荡”的陈词滥调,内心迸发出“恩尽义绝”的呼号!

必要的谎言?

既然在常见的情况下根本没有“皇恩浩荡”这回事,那么,在数千年的煌煌典籍中记录的“皇恩浩荡”,就是一句地道的谎言。人类制造谎言无数,在任何公私文献中遇到谎言都不足为怪。但是方才提到的这一谎言却不寻常,它似乎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在那些盛行宗教的国家,神圣事物多半与宗教有关,例如圣经、圣事、圣歌、圣餐等等。在宗教情怀淡漠的中国,神圣事物主要来自世俗领域,尤其集中于与皇权有关的一切,例如圣上、圣旨、圣心、圣眷、圣躬、圣体等等。正是这种种神圣事物的存在,才使得国人获得了某种接近于宗教的情怀与追求,以使其灵魂有其安放之所。

在王朝时代,天真的人不免想象:凡联系于皇权的一切,具有圣洁、崇高、光明、纯净的品味,可以说是人间极品。本文所说的“皇恩浩荡”当然也应是这类“极品”之一,岂不让人敬畏万分?现在竟然直称其为谎言,就实在匪夷所思了。

这就陷入了一种荒谬的矛盾。解脱之道似乎是:要么断然否认“皇恩浩荡”的合理性与必要性,但这等于更明白地戳穿了这种谎言;要么并不否定“谎言”的指责,但干脆承认这是一种“必要的谎言”!

初看起来,后一说法不免同样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却不能不承认,这才是唯一可行的解脱之道。

首先,认可“皇恩浩荡”确有其必要。前面已经强调:与皇权联系在一起的“皇恩”具有神圣性,根本不能进入人们日常思考的范围之内,更不容成为怀疑的对象。臣子之道,永远记住磕头谢恩而已,哪管那恩是实还是虚?如果件件事情都得弄个毫发无误,岂不要与圣上对簿公堂,那岂是为臣之道?

其次,除了磕头谢恩一途,你真的别无选择。如果根本不承认“皇统”这一权威,当然“谢恩”的义务是免除了,但否定“皇统”岂不是反了?如果真的认可“皇统”,那么除了同时认可“皇恩浩荡”之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况且,“承认必要的谎言”这种话,也无须明说出来,只是心领罢了,

天下事,大抵如此,该拐弯处且拐弯,执意鲁莽前冲就蹿进死胡同了。这种灵活思维,在中国唤做“中庸之道”,早就进入“国粹”的万宝箱之内的了。

现代版如何?

你可能有一种错觉:前面所述的大部分,放到辛亥之后就没意义了。你是说,辛亥之后不再有“皇恩浩荡”,还是辛亥之后的“皇恩浩荡”不再是谎言?回答十分干脆:两者都不是!但这样一来,“辛亥”这条线岂不毫无用处?这却不全是,辛亥之后的语言毕竟不同了,不然怎么叫改朝换代呢?

首先看文革中的一景。有过文革经历的人肯定记得,那时每个单位都有一个“红角”,大体相当于宗教徒行圣礼的地方,例如穆斯林做祷告之所。一面墙正中是一个大幅领袖像,像的上方是“敬祝万寿无疆”之类的标准祝词;两边则是标准化的对联,通常是“无限忠于”、“无限热爱”之类的表忠誓词。看过这些布置之后,就知道这个庄严肃穆的场所用来干什么了:完全以宗教般的虔诚敬表忠心。

不过,在文革中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该处是受难者请罪的地方:诚心地向领袖请罪,请求宽恕,并誓言悔过自新,重新做人。请罪时的标准用语是:我有罪,罪该万死!对领袖的标准谢辞是:领袖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恩重如山,永生难忘!这些话语或许没有皇恩浩荡那般磅礴,但意思已经表达得完全到位了。

在那段非常岁月的日日夜夜,千千万万的文革受难者,就是这样经历他们的炼狱,寻求“脱胎换骨”的重生之路。其中许多人同时要承受皮肉之苦,不少人不仅未能挽救自己的灵魂,也没救得了自己的生命!受难者中不乏知名人士:社会名流、学界翘楚、政界元老、元帅将军、文化精英、艺术明星……。

如此多的精英人士为争得灾难中的重生,以最谦卑的姿态匍伏在那个杀机四伏的圣坛前,战战兢兢地完成那个规定的仪式,以祈求命运的转折。他们不惜以最卑下的言辞,感谢领袖的挽救之恩!

这是最富有智慧的一群中国人啊,难道他们真的看不明白,眼前的惨剧是怎么一回事?他们真的就没有悟到连不通文墨的人也能看清的事:他们不过是大人物成就伟业的祭品!难道他们还不清楚:让他们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的恩典,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他们就是本能地排斥那个直觉,排斥那个已经实在无法掩盖的真实,竭力咽下那句就要冲口而出的话:这全都是谎言!

更标准的说法,岂不就是“皇恩浩荡是谎言”吗?

历史上从没有什么皇恩浩荡,现代领袖更没有什么挽救之恩!那不过是屠夫哄骗被宰羔羊的千年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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