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裁者逻辑

在一个独裁者尚未绝迹的时代谈论独裁者，似乎有点不合时宜。其实，大可不必有这种顾忌；“独裁者”一词完全可以是中性的，甚至赋予某种褒义。例如在古罗马，“独裁官”就是很平常的称呼。尽管如此，还是没法否认当今的主要现实：几乎所有独裁者最终都成了“民贼”！否则，就不会流行“独夫民贼”一词了。其实，人们的兴趣或许主要还不在：“独裁者通常很坏”这一事实；或许更在于：“独裁者一定滑向罪恶深渊”这种逻辑——在本文中，我们称之为“独裁者逻辑”。心地宽厚的人不免有些沮丧：真有这种独裁者逻辑吗？独裁者也可以修成正果啊。在今天，这类问题并非只是社会学者的书斋玄想，也是现实生活中许多人的紧迫关切！

大帝的故事

今天，“普大帝”真正成了全世界的大明星了，几乎没有人不关注他，谈论他，联合国也没少找他。尽管如此，在谈到普大帝时许多人仍然紧口慎言，似乎在防着“普粉”扑过来。我可不在乎这些，他真是上帝了？就是上帝，也没法阻止俗人们的议论！不过平心而论，普大帝给人的印象也并非一直这么坏。我当然不会是普粉——实际上不可能是任何“粉”——但也曾将不少好词语用在普京身上。而他已走到今天这一步，再对他用好词就难了。

普大帝究竟怎样了？就不再兜圈子了，干脆点说吧：
普大帝的故事，就是一个“从独裁者到大魔头”的故事！

普京是独裁者，这一点没有什么好争议的，还在他上位不久之后就是如此了。只说一件事：在叶利钦时期，俄罗斯的州长都是民选，就凭普京一句话，就全改为由普京任命了。这可以说是“天大”的事情，在欧美即使能行，恐怕也得经历多年争论。如果这还不算独裁，世上就没有什么可称独裁的了。是独裁者也并非就坏透，当今世界的独裁者还少了？而且起初看来，普京还算是口碑不太坏的独裁者；至少，他还是遵守着靠民选上台的规矩。至于每次选举都玩点花招，局外人哪能尽看明白？普京毕竟是在克格勃这个八卦炉中炼了几十年的铁骨金身，还能指望他按寻常人的规矩行事？

真正的问题是：在克里姆林宫待久了，普京总统越来越像普京大帝！大帝固然不错，但与文明世界的冲撞摩察就多了。

普总统不愿意听批评，这没有什么不正常，独裁者皆如此。但如何处置批评者，普京变得越来越随心所欲，他早年熟悉的全套克格勃功夫都用上了：盯梢、驱逐、暗杀，变花样的只是受害者的死法，那是地道的花样百出，局外人哪能明其就里？俄罗斯有合法反对派，正是凭这招牌使它能自称“民主国家”！但反对派永远疲于防行刺、下毒，就难赚好口碑了。不能指望独裁者仁慈地对待反对派；普京的长处在于，他总能找到最合适的方法，让对手长期待在牢里、或者从人间消失，却又几乎没有什么把柄落入文明世界手中。

普京最大的兴趣还是重温历代沙皇的旧梦。他知道这件事不易，但还是志在必行，否则就当不成大帝了。他干的几件事让全世界目瞪口呆：2008年一举拿下格鲁吉亚的两个地区；2014年干脆利落地兼并了克里米亚，实际上也占领了乌克兰的顿巴斯地区；2022年就着手吞下整个乌克兰，这才够得上彼得大帝的气魄！然而，彼得大帝那种时运却不再了，在21世纪哪能干这种事？但不管怎么说，普大帝的形象是风靡全球了。问题是，这对于普京可不是好消息：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啊，不会葬送他的事业、雄心与老本吗？

普京肯定不笨。但近年来干的一些事情越来越像自毁前程，让人看不明白他所循的逻辑。他难道就不能用更理性的方法，不至于整个毁了已有的一切？显然，他不能如你我这样想，我们用的是常人逻辑，而普京只能依据“独裁者逻辑”，他身不由己啊。“独裁者逻辑”不啻是绑在普京身上的一根大绳，让他身不由己，让他越来越专制、越来越“宁可我负天下人，也不能让天下人负我”……。

万千荣耀集一身

普大帝行事，绝对依据不可动摇的个人意志。其实，他所体现的是超出个人的某种普遍意志，同样发生在其他某些独裁者身上，不妨说就是独裁者意志。纵观人类历史，有不可胜数的事例说明，独裁者意志如何不可阻挡。现在就来看几个最为所欲为的独裁者。

克伦威尔，这个英国革命中的大英雄，为现代英国的诞生扫除了中世纪累积下来的种种垃圾，尤其是扫除了不受约束的王权；正是在克伦威尔的主持下，砍去了一个英国国王的头颅。但克伦威尔却使自己成为更不受约束的国王，被废黜的国王及其支持者岂肯答应？死后的克伦威尔能不遭到彻底清算？

罗伯斯庇尔，是法国大革命中的雄鹰。这个来自乡间的律师之子，是冲击旧制度的最勇猛的斗士。他才华横溢，口若悬河，在议会讲坛上所向披靡，将雅各宾党人推上了独占政权的地位，也使他自己成了说一不二的人物，一个地道的独裁者。他主导砍去了国王路易十六的头，但他却是比国王凶悍百倍的无冕之王！他锻造了自古罗马以来最血腥的屠杀机器，让巴黎血流成河，最终也让自己进入同一绞肉机！罗伯斯庇尔的死后殊荣，延续了好多年，在1917年还被列宁树为革命偶像；十月革命正是法国革命的某种重演。

苏哈托，这个已故的印尼独裁者，并无机会接近世界舞台的中心，似乎不太著名。但作为亚洲领导人，曾有可观的影响力。至少有两件事使他不可小视。其一是他强势粉碎了印尼1966年的左派政变，重塑了一个亚洲大国的未来；其二是在其30余年的执政中，实现了印尼经济的快速发展，让印尼成为所谓“亚洲四小虎”之一。这两大功劳都会长久留在印尼人的记忆中。但同时让印尼人记住的，还有他的恋权、恐怖统治、极端的贪腐，正是这些，构成赶他下台的普遍抗议的理由。一个在位子上赖了30余年的人，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穆巴拉克本人算不上什么突出的人物，更称不上“中东雄狮”，但作为纳赛尔、萨达特的继承者，身上依然有耀眼的光环。埃及至少在形式上是民选国家。但一个政绩不彰、却能在位子上撑30年之久的人，其形象如何就可想而知了。阿拉伯世界盛产独裁者，而且不乏劣迹斑斑的独裁者，因此，就说穆巴拉克是一个独裁者，并不令人奇怪；况且，穆巴拉克也算不了最坏的独裁者。他在萨达特遇难、国家危机四伏之时，临危受命，稳定国家，维护了埃及在中东地区的主导地位，不能不获得不坏的口碑。但这种光环不可能维持30年！到2010年“阿拉伯之春”爆发之际，就是作为穆巴拉克权力支柱的军方，也没有人为他说话了。旷日持久的审判耗尽了独裁者的精力与声誉，他晚景之凄凉就不堪问了。

上述这些人一开始都有耀眼的光环，甚至可以说是“万千荣耀集于一身”。但没有人能经受住历史潮流的冲刷，在独裁者的道路上逐渐滑落，最终身败名裂。

独裁者魔咒

大多数现代独裁者都下场不妙，这使深受独裁统治之苦、痛恨独裁者的人颇感欣慰。独裁者的命运何以如此？宿命论者将其归于因果报应；严肃的学者则诉诸某些理性解释。我对两者都不感兴趣，因为都不能提供什么有益启示。

我关注的是看似相近、实质上完全不同的另一个问题：一个恶迹并未彰显的独裁者，为什么会以铁的必然性一步步走向彻底的独裁，成为遭万人唾弃的蟊贼，有些甚至成为举世痛恨的大魔头？

显然，这不能用独裁者的个人特质、或者用某种特殊的社会政治环境来解释，因为这种现象出现在很不同的个人、很不同的社会条件下，这就必定决定于某种超越个人特质与特定社会条件的东西——这正是我就要阐发的一种逻辑：所谓独裁者逻辑。这种逻辑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致使潜在的、或者处于扩张权力路途上的独裁者，都别无选择。这样一来，独裁者逻辑就成了一种噩梦般的魔咒。

前面提到的普京、克伦威尔、罗伯斯庇尔、苏哈托、穆巴拉克，都曾经是万众瞩目、风光无限的政坛明星；其自身及许多支持者或许都认定，他们就是上天打发来做“伟大领袖”的人，是命定的“大救星”！当然，他们没有成为任何意义上的大救星，而成了举世唾弃的“大灾星”。难道这是命运的作弄吗？这是他们本人与拥趸们都绝对预想不到的。诱使他们走到这种地步的，就是独裁者逻辑这种无意识力量。

“独裁者逻辑”所遵循的机理如何呢？

对此的详细分析并不简单，但给出一个概要却不困难。

前面已经指出，“独裁者逻辑”是一种无意识力量，这种力量的形成机制，也要用一个无意识过程来解释。

潜在的独裁者至少已经是一个专制者，或者是专制体制的主要支撑者；无论其意愿如何，都处于扩张权力的一条上升通道上，他的独裁的程度、运用权力的随意性、攫取私利的欲望、处理公务的非理性张狂、对环境认知的脱离常识等等，都会不可控制地随着权力的增大而上升，而且这种过程都无意识地延续下去。在无意识力量的作用下，独裁者只可能更加独裁、更加任性、更加贪婪、更加张狂、更加无知……；而彻底的孤立环境所造成的闭塞，使他对这一切几乎一无所知，更不可能有迷途知返的自知之明，还能不直坠深渊？

谁破魔咒？

独裁者逻辑固然有异常强大的力量，在各个时代与各个地方都在发挥作用，但也不能等同于自然定律，它也有被破除的时候。恰恰这种破除，闪耀着人类理性的光辉，在历史上留下不朽的记录。创下这种记录的，是一些非凡的个人，此处不能不浓墨重彩地记下两人：蒋经国与戈尔巴乔夫，他们是富有传奇性的终结独裁的独裁者。一个颇具戏剧性的事实是：此两人都与苏共有某种渊源：两人都曾经是苏共党员。难道是因为苏共制造了太多的独裁者，特意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来对世界历史作出某种补偿吗？

蒋经国在中国当然尽人皆知，其生平事迹不待细说。蒋经国也确实是独裁者，这是他本人亲口承认的。他在明说自己是独裁者时，也没有忘记同时声明：要紧的是知道什么时候得终止独裁！这句话应当成为世纪名言！蒋经国并没有说大话，说过此话之后没有多久，就主导国民党实现民主承诺：在台湾解除戒严、党禁、报禁，让台湾进入民主时代，因而汇入世界文明的主流。

回顾这一历史，你完全可以选择不以为然的视角。当时台湾已经经济起飞，民智大开，文化教育繁荣，国际化程度很高，在各方面与西方接轨都成既定事实。在这种情况下开启民主化，似乎只不过是顺应时势的临门一脚而已。

我不可能进入蒋经国的内心世界，无从断定，他在作出放弃继续把持政权这种重大决定之际，心中究竟有几分快意、几分无奈。心理从来难以捉摸，而客观情势却可以准确估判。不容置疑的是，当时蒋经国并无任何迫不得已的情势。当时国民党政权稳固，蒋经国个人更是声望卓著、如日中天。纵观历史，在这种绝对强势的局面下，主动放弃政权的，能有几人？如果不是对于历史潮流的准确预判，对于人类文明价值的坚定信仰，能够豁然走出决定性的一步吗？

我的结论只能是：终止台湾独裁的，既不是外部环境的压力，也不是立法会中吵吵嚷嚷的反对派，而就是蒋经国这个人！

戈尔巴乔夫的情况略有不同。从1990年时的苏联情势来看，戈尔巴乔夫与他的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不再有多少选择余地。没有人认为，此刻戈尔巴乔夫还能掌握历史的主动性。他在1991年底谢幕时，黯然神伤，情绪低落，不可能有蒋经国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意。随着他的谢幕，他的党、苏联国家都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苏联的独裁政权当然也随之终止。

终止苏联独裁的，难道不是将戈尔巴乔夫、苏共、苏联一起横扫而去的世界大势吗？难道不能说，终止独裁的不是戈尔巴乔夫，他自身尚且难保，哪来终止一个本来强势政权的力量？

然而，我仍然要说，终止苏联独裁的，正是戈尔巴乔夫，正是这个前独裁者。

论证这一点毫无困难。试想，如果没有戈尔巴乔夫打破坚冰的新思维，没有他开启那史无前例的改革，没有他全力以赴推动的全面缓和、结束冷战，没有他大刀阔斧的权力重组，在核心圈果断排除强大的顽固保守派，没有他强力推动各加盟共和国内的直选，让叶利钦等人获得不可动摇的权力，如果没有他与雅科夫列夫联手开展的舆论攻势——如果没有这些，存在了70年的红色帝国能够一时崩塌吗？

决定结束这一切的戈尔巴乔夫很容易吗？他从自己的角度考虑，有必要这样做吗？在他之前，一直任职至死的总书记已经有连续三届了，更富有才华的戈尔巴乔夫，怎么就不能期待，正该由他来演下一幕至死的独角戏呢？而那样他将有20年以上的统治期；他的20年未必比普京的20年干得差。如果仅仅考虑“权力安全”，他根本无需做什么，尤其无需改革——毋宁说，恰恰不要改革！但戈尔巴乔夫放弃了安全的选择，甘冒风险选择了终止独裁！

这是咎由自取，还是顺应文明？就让历史来回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