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子集

中国古代学术之博大精深,是任何人都不否认的。如果将如此庞大的学问放在一个“篮子”里而不加分类,就完全无法查找与取用。古人所想出的“经史子集”,就是一种分类法,它被朝野沿用了几千年,几乎一直用到现代的前夜。只是在见证了“西学”以及西学的分类法之后,才似乎突然发觉:“经史子集”简陋至极,几乎覆盖不了人类学术之万一,只能弃之不用。这一弃用发生在静悄悄之中,以致没有成为学术史上一件引人注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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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举要

我的案头至今还保留着一部上世纪早期出版的《辞源》,其貌不扬,却颇有用处,为我服务几十年之后,静静地躺在书架上度过其“荣休时光”。该书内容宏富,就是有一个大缺点:分类太粗疏了:仅仅分成“经史子集”而已。

经与史的意义都无须解释;“子”囊括了诸子百家的言论著作及相关知识;剩下的“集”就不说自明了:装入所有余下的东西。不妨想想,数千年文化史所积累的知识岂不如山似海,哪能全部装入四个简陋的篮子里?

古人什么时候以及出于什么考虑发明了“经史子集”这一分类法,都不是我的关注点,此处不谈。但与此有关的思维模式,却是令人感兴趣的。

简单说来,我们的先人在观察世界时,偏爱那种最简单的分类,其特点是:仅取一级分类,而不像今日普遍使用的那种多级分类(次级分类、再次级分类等等);就是一级分类的类数也绝不太大,通常不过2—5类而已。最简单的几种分类如下:

两分法:阴与阳,寒与热,生与死,朝与野,忠与奸,正与邪……。

三分法:天地人,上中下,左中右,人鬼神……。

四分法:经史子集,东南西北,春夏秋冬,鸟兽虫鱼,夷蛮戎狄……。

五分法: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红黄蓝绿紫,耳目口鼻喉,仁义礼智信……。

六分法:左右前后上下,君臣父子夫妇……。

此外,还有六经、七窍、八面、九流之类,不一而足。数字更大的分法就少见了,不足介意。

这些东西,人们并不陌生,无论读书还是日常生活,都时有机会遇到,只是熟视无睹而已,未必去思考其中所蕴涵的国民精神。

将世间的万事万物区分为数量最少的几个类别,乃是人类思维的普遍倾向,并非中国人所独有。试想,如果不预备几个篮子,将众多事物装入篮子各就其位,人们脑中岂不混沌一片?可见,用预定的篮子分装乱七八糟的东西,乃人类的共同经验,东西方无别。这种简单的分类思想,在文明史与科学史上都起了巨大作用。就是那些最幼稚的分类,例如阴阳、寒热,也并非完全无用;离开了这个,中医根本就不能问诊开药!对于今天的化学家而言,金木水火土这种简陋的分类法当然幼稚透顶,不再有用;但对于古代的炼丹术士,则肯定是须臾不可离弃的指南。对于文明史上的这种古今分野,除了深深的慨叹之外,也无奈啊!

国粹之殇

自从“西学东渐”之后,在国人的认知与言谈中,就流行一些两分法:西学与中学,新学与国学,新知与国粹,洋法与土法,新潮与传统,开放与保守……。其中的中学、国学、国粹、传统等等,虽然意义有别,但实质上几乎就是指同一东西:中国的传统文化,它们构成西学——或者新学、洋学——的对立面,不妨概称为“国粹”。百余年来,国粹的命运几经周折、数度沉浮,让多少人付出了不尽的哀思与泪水!今天,它还是一片值得耕耘的土地吗?

可别误会!国粹可不是一部书、一种学问、一段历史、一部古人名录;它是自古迄今中国文化的全部,就是华夏民族的整座精神大厦!如此庞大伟岸之物,你能轻视它吗?你敢对它傲慢无礼吗?

然而,文明史上的任何伟岸之物,无论其曾经如何辉煌,在经历了发端、青年、中年、晚年、暮年之后,都要不可避免地进入寂静的涅槃之境,国粹当然也不会例外。今天,国粹尚未走完最后一程,它还会经历一番辉煌吗?我们将如何去跟踪它的身影呢?它今天的栖身之所就是经史子集吗?如果是,我们就只能到经史子集中去见识国粹了。所有有志于此的人,在那里都会有自己的惬意体验;你将欣赏到国粹的种种优美、深邃与幽远,那是人类文化遗产中绝无仅有的东西,是比埃及金字塔更伟岸的建筑!是让众多中外智者——包括汤若望、莱布尼兹、伏尔泰等等——为之倾倒的文明之光。

但不管怎么说,这一切都被屈身囚禁在“经史子集”中。我们的先人太低估华夏的文明遗产了,他们竟然一点也没有发现,“经史子集”这一藏身之所实在太逼仄,远远不足以与国粹的庞大身躯与宏富内涵相配。但我们的先人却别无选择,他们来不及发明新的概念、范畴,让国粹中的诸多内容得以稍稍伸展身躯,各安其所。先人们不会完全觉察不到:国粹中的许多精华,不得不游离于经史子集之外,无所归依。《西厢记》、《牡丹亭》、《梦溪笔谈》、《天工开物》、《焚书》、《洗冤录》……,都是国粹中的精品,它们有各自的归宿吗?全让它们在“集”这个大口袋中栖身,不是太拥挤、太庞杂吗?

看来,国粹的命运就不过如此了,劫数难逃啊。

天外有天

无论国粹中潜伏了多少英雄豪杰,它们一旦屈身于“经史子集”之中,就不再有什么辉煌前程了。但至少可以过得更舒展、更活络一些,这就需要更换一个居所,不能再在“经史子集”中藏身了。而为此,人们就得探出头来看看,是否天外有天。一旦“天窗”被打开,一片辽阔而绚烂的天空就显露出来,它就是近现代西方的学术天空。

我的关注点还是知识分类。如果我在这里介绍什么《大英百科全书》或者哈佛的某个分类目录,不免太离题了。那种东西,感兴趣者自己看去!此处的兴趣偏于原则方面:在分类的思路与框架的选择上,中外有一些什么差别呢?在诸多主要差别之中,我独强调两条最重要的:逻辑性与竞争性。

逻辑性——真不幸!逻辑竟然不在我们先人的视野之内。而在西方,自亚里士多德时代以来,逻辑就成了思想界的“法律”与学人的通用语言,不用逻辑就无法互相沟通。这种思维模式与思维戒律,不能不支配所有的分类法。首先,知识分类必须建立在概念的基础上;概念必须具有逻辑上的明晰性,不违背逻辑规则,例如,不可同时使用互相矛盾的概念(矛盾律),不可在思考的中途变更概念的含义(同一律)。不同概念之间可能具有的逻辑关系——隶属、等价、无关联等等——必须清晰可见。

“经史子集”的发明者不太可能注意到这些规条。“集”确指什么,谁会想到去给它一个准确定义呢?“经”与“子”之间有严格界线,还是容许某种重叠?如果对“经”划定了一个范围,能够始终如一、贯彻到底吗?“集”这个口袋已经大到无边无际,难道它不会将“经史子”整个地包括进去吗?或者,给无所归属者也准备了一个存身之地吗?凡此种种,都不可能有明确的答案。

竞争性——多元精神渗透到西方学术的所有领域,分类法也不例外。没有哪一种分类法可以绵延久远,它们永远处于竞争、选择、淘汰、更新中。古典哲学家所熟悉并坚持的那种分类:自然哲学、历史哲学、法哲学、道德哲学等等,今天即使没有被完全废弃,至少已不普遍使用了。古代那种较简单的单级分类,早就代之以更精细的多级分类。像牛津、哈佛这样的著名大学,都希望以自己的独特分类法推行于世,但学术界的选择决定于竞争的结果。

我们的先人当然不会有这种担心,谁敢挑战“经史子集”呢?

中外之所以有如此之大的差别,当然并非偶然,最终决定于文化传统的差别,或者说中西文明的差别。这不是一个容易分析的简单问题,此处只是提到某些要点。

首先,东西方获取与看待知识的着眼点十分不同:西方人喜欢仰望星空,关注人类生活于其中的宇宙,喜欢探讨宇宙或者自然界的规则与本源,因而远早于中国发展出较深入的自然科学。东方人两眼盯着自己、家人、族人,反复琢磨人生际遇与人际关系,发展了精细的礼仪伦理,实实在在地打造出一个让全世界惊羡的礼仪之邦。上述区别使得东西方的知识大树颇为不同,给两者准备的框架与规范亦自然有别。例如,逻辑体现出思维的严密性,即使在现代,它也更多地与自然科学联系在一起,而不是与人文学术联系在一起;东西方对于逻辑的不同态度就很自然了。

其次,更早进入工商业文明的西方,在社会生活中更崇尚竞争,也比较重视契约关系。这些恰恰是中国所缺少的。这就毫不奇怪,东方思维更倾向于凝固,更容易被一些既定的体系所支配,而杜绝及时的进取与更新。这些,都造成了知识及其分类法的凝固,像“经史子集”这样明显过时的体系,就不能不远远超越其自然寿命,一直到近代的黎明期,都依然禁锢着学人的头脑。

百科全书

现代中国非常流行“文化工程”一词,这倒不是因为建造了什么震惊世界的巨大文化工程,而是因为两个说来颇不中听的理由。其一是,现代中国一度流行“工程师治国”,惯于用工程语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其二是,现代中国最得意之事就是“举国一致办大事”,而只有贴上“工程”标签之后,其浩大声势才得以展现。一个软绵绵的寻常名词哪能激发人们的热心?

但有一种真正应称为“文化工程”的东西,却长于西方,中国人到很晚的时候都无所建树,似乎也不感兴趣,这就是“百科全书”。

编纂百科全书的想法,可以追溯到希腊罗马时代,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就颇具百科全书的气象。编纂百科全书需要有非同寻常的广阔眼光与巨大气魄,这只能在关注宇宙、自然界的文化中,才可能产生。真正够格的百科全书,只能出现在“大航海时代”之后,是十分合理的:在发现并开发新大陆之前,人类凭什么去撰写百科全书呢?法国的“百科全书派”启蒙思想家,例如狄德罗等人,是否具有“百科全书”般的知识素养且不说,肯定都是那个时代具有全球眼光的人,这种全球眼光基于对东西方的观察了解。显然,与他们同时代的中国精英,例如戴震、章学诚等人,不可能有这种眼光,他们甚至还不真正需要地球的概念!

我之所以要谈到百科全书,乃因为正是百科全书全面体现了某种精细的知识分类。现代百科全书多矣,但其分类体系则逐渐趋于规范化与标准化,而且实际上也已经国际化,因为那不是一种可以各人自起炉灶的小打小闹的东西!最具盛名的《大英百科全书》在2010年出了最后的印刷版,共32卷,重达129磅!这种名副其实的巨型工程,哪能轻易“推倒重来”?需要一套稳定、标准的分类体系是不言而喻的。

现在,我就来纠正“中国没有百科全书”一说。恰恰是中国最适合做“百科全书”这样的工程,因为编纂百科全书既需要财政支持,又需要集中规划,唯有官办才容易做到,而西方的百科全书都是民间所为。尽管如此,因为中国的现代化滞后,符合现代标准的百科全书还是出现得很晚,近年来那种不惜代价的奋力追赶,就不必细说了。

此处更值得一提的,是与西方百科全书完全无关的、完全土生土长的中国版百科全书,这就是明代编纂的《永乐大典》,它多达22877卷,3.7亿字,这绝对是不可超越的世界纪录!但它并非以词条检索的现代意义上的百科全书,不过是一部“类书”,即选择那些有保存价值的书不加修改地拢在一起而已。既然不是现代意义的百科全书,自然也不可能采用现代的分类法;除了继续沿用传统的“经史子集”之外,你能想象还能创设什么新的分类法吗?

这样,“经史子集”这一古代发明,就善始善终地服务于中国文化的整理、汇总与检索,直至民国年代,才将其承担的任务交付给完全西化的分类检索系统。今后,“经史子集”恐怕不再有出头露面之日,我们的后代多半将完全不知道,它曾风行数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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